轨道电梯三万六千公里的距离,来回往返需要两个星期。
汤院士作为第二批到达那上面的人。他们一个个满怀热切的心情,期待在三万六千公里的高空见证这一即将改变人类命运的建筑。
汤院士年岁已经大了。他八十多岁的年纪,虽然看起来还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但是他已经经不起折腾。周围的一切人都极力阻拦他。
不过,他还是上去了。
他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宇宙空间里俯视地球,最后目睹了一次完整的日升。他流着泪,失声痛哭。
他闭上了眼睛。
八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在尽头是人类最灿烂的未来,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
汤院士的葬礼,在礼堂举行。
葬礼上,他的身周簇满洁白的鲜花。他被安置在大厅的中央,在那一个小矮台上,他的身体纹丝不动,面目僵硬。他的身周散发出雏菊的芳香,那芳香在大厅里游走,使每个来哀悼的人都不由自主慢下脚步,去仔细闻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有些死,死得臭味熏天;而有的死,就如同在废墟上怒放的雏菊,在微风中摇曳的百合花。
一个个神色悲伤的人从他的身体边走过。眼泪在眼眶里盘旋,有些人哭了出来,有些人没有。
政客们哭在心里,而一些他从前的同事,一起从事科研工作的同事,他们哭在脸上。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的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递上手上的鲜花。
鲜花在汤院士的灵前堆起了起来,如同他一生中的无数成就一样,慢慢的堆高,堆深。
汤院士的身上盖着红旗。
红旗平整,光滑鲜红,如同生命的颜色。在阳光下飘扬的红旗,在风雨里摇曳的红旗,在每个日升日落都哼唱着慷慨激昂的进行曲的红旗。它们如今被安静的放置在汤院士的身上。
罗裕放下了手里的鲜花。他深深鞠了躬。俯下身去的时候,从花堆上闻到了强烈的香气。那香气虽然浓烈,但是又无声无息,温和平缓。
罗裕没有哭。
他的耳朵在灯光里,散发出和汤院士如今和蔼的脸庞上一样的颜色。他抬起头,凌乱的头发像杨柳枝一样微微晃动。
“生死如常。”他心里祝福。
“汤爷爷,我的家人,他们都在下面住着呢。如果你们碰到了,见了面。希望你们互相帮扶,幸福生活。”
罗裕不由得想起了离他而去的人们。最多的,还是亲人。
外公是得了胰腺癌去世的。那时候,是他小学五年级。外公逝去的前一年,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不能吃冷,不能吃辣,不能吃硬的食物,包括米饭。最后,甚至连粥都吃不了了。
外公那段时间在沙发上躺着,如同骨头架子一样躺着。他时而抬起手臂,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手骨,看着那上面皱起的褐色的皮肤,和皮肤下绷紧的经脉。
他时而撮起嘴唇,鼻子里发出沉闷的哀嚎,对抗着肚子里翻天覆地的疼痛。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就只是喝水。喝了水,肚子里咕噜噜的一阵响。然后他痛苦的一侧,头一偏,喝下去的水又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外公临走前的那一天。他精神好了一些。罗裕突然回到家,让他很惊讶。
“你囔个回来老?”他问。
罗裕笑着说:“今天学校放假嘛,当然就回来老塞。”
其实,那天是罗裕的期末考试。在考场上,他被母亲的电话叫了回来。在电话里,母亲没说什么她只是督促罗裕好好考试,让他回家一趟。
罗裕不顾一切,他离开考场一路奔逃,一路狂奔。他把泪水也甩进了风里。边跑边泣不成声。
罗裕看了一阵。他无比悲痛的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外公,那个曾经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的老农民,他神色枯槁,强颜欢笑。罗裕何尝不是强颜欢笑?
他躲到阳台上,对着窗外大张着嘴,无声的痛哭。眼泪留下来,拿肩膀蹭一蹭,不要被外公看到。
外公最后拉着罗裕的手,他的头靠在罗裕的肩膀上。罗裕一会哭,一会叫一叫他。他起先还有回应,眨眨眼,或者缓慢的扭扭脖子。
他的眼神看着门外。在门外,是一片春光明媚。大地抽芽,万物茂盛生长。远处坐落着成片的白色大棚,在大棚里,草莓花散发着幽香。
外公的手,渐渐的凉了。
罗裕的哭也慢慢的停住。
罗裕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钟表。“十二点整。”他念道。
外公的手上散发出草莓的香气。他的腐朽的身体上,散发着一股香甜的酒味儿。
罗裕把他的手攥紧,抚摸那上面遍布的淡黄色茧子。他一一数着,扳起外公的手掌。
“一……二……三……四。”
……
“他只是停止了思考。”
首长说。
同样的悼词,曾经出现在马克思的墓前。他们的成就或许并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精神都成为永恒。
“今后,希望你能好好努力,我可不能陪着你的项目走下去了。”他对罗裕说。
“首长?”罗裕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嘿嘿,得了癌症,倒霉啊……你要记得,以后千万不要抽烟……”他淡然自若的笑了笑。
罗裕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洒脱的耸耸肩,拍了拍罗裕的肩膀。
“我们已经开发了冬眠技术,在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我就去冬眠。我要等着我们国家真正崛起的时候,现在我可不想死。”
因为他的幽默,罗裕甚至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悲伤。
他也只好附议的笑起来。
“那么,祝您好运。”
首长莞尔。
“嘿,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
在嫦娥消失后的一个星期后。高考开始,而在那之前,罗裕已经因为进入了特殊编制,而被上京大学提前录取。
秦淮当时无比感慨。只有强颜欢笑,仍然对罗裕说:“既然这样……我还是跟你去吧。”她本来决定不报上京大学,她不想再回忆起一些让她伤心的过往。
不过现在,她也只有跟随着罗裕的脚步。一切迈入同一所大学。
特殊编制,是专为罗裕开的部门。为了他的耳朵,为了他的特殊性,也为了嫦娥消失的真相。
于是,在太阳照常的日出日落里,在阳光的渐渐炽热里,六月,罗裕和秦淮惜别了母校。
八月二十四日。他们踏上了上京大学的火车,从长江到黄河,从黄河到华北平原。在地球上一个渺小的时区里,他们踏上了前往光辉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