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池何芃与池何央二人是自己睡过了头,只得受着早饭与午饭两顿都没吃的饿去主门迎接出寻归来的祖父。一路上二人的肚子咕噜噜地此起彼伏,然她俩只能在心里叫苦连天。
接了祖父之后,礼数行过,稍叙几句,一行人才缓缓地朝主屋过去,略作休息,小姐妹们才忙里偷闲地顺了那么两块点心塞进嘴里,这饥荒才作罢了。
说来今天是喜庆热闹的大年初一,但放在池府总归是有些沉重。
今天是往年里池老爷子都要去蒲府加以探望的日子。
蒲氏与池老爷子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二人向来恩爱,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蒲氏芳年早逝,唯给池老爷子留下一子以做念想。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池公已老,蒲氏芳魂却已离去多年,怎叫人不叹息。
原本说是,年初二才是媳妇回门的日子,但池老爷子自从与蒲氏成婚,却是年年都坚持初一就去丈人家探望。
池老爷子偏还有着一套套的说辞。因着蒲氏双亲除却他爱妻之外,只有一女,多年后二老未免孤寂,作为女婿理应陪伴。况且两家原是世交,池老爷子可算是蒲家半个儿子,如今又做了蒲家的女婿,更是亲密非常。如此关系,大年初一才去迟迟探望已属失礼,还怎能腆脸在家静坐到初二?
蒲氏拗不过他,也只好笑骂他娇纵媳妇,被天下人知道了可不是要笑话死,之后也就由着他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如此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年头并不长远。成婚不久之后,蒲氏便早早地撇下池老爷子一人,先登极乐。本应甜蜜缱绻的探亲也化作了孤寂的苦痛。
虽然这样,池老爷子每年依旧是忍痛揭伤疤,年年如常前去丈人家探望。蒲氏二老晚年痛失爱女,若是作为女婿,就此形同陌路,岂不是更让二老伤心?池老爷子坚信自己不能那样混帐,于是规矩不变,行程不改。不仅自己年年造访,还会带上儿子。如今有了孙辈,更是举家而行,也让蒲家二老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
上一世池何央的儿时去探望蒲家二老时,总觉得那两位老人的脸上,有着一种难以言语的复杂情感。像是无数种矛盾冲突的心绪,相互争斗,相互碾碎,最终在那两张沧桑的面容上相互融合,深深镌刻在老人年岁久远的皱纹里。
直到池何央成婚,随着池何澹嫁入顺亲王府那座吃人的龙潭虎穴,她才伴着喜炮与唢呐的奏鸣,读懂了自己双亲脸上,那与当年的蒲家二老如此相似的,那欢欣又悲痛,开怀又纠结,坦然又心怀不安,想要加以阻止却又选择放手的复杂情感。
那是为人父母的专属。如果一定要给它起个名字的话,大概叫,爱。
那是父母看着子女踏入很可能以悲剧收场的旅途,满腔的不安,夹杂着一丝喜悦的祝福,还带着对曾环绕自己膝头的儿女纯真的缅怀,对迷茫未来的无尽叹息,想要为子女遮风避雨的急切,又巴不得自己永远也排不上用场的焦心,想要张开怀抱,却又不得不挥手告别,试图为她承担一切,又想看她绘出属于自己的人生画卷,如此复杂、迷蒙、纠结,但又无比崇高、珍贵的情感。
想来蒲家二老与她父母是如此的相似。挥着手看女儿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尽头,迈入另一个家庭。红喜事的鞭炮硝烟尚未散尽,又是如此迅速地听到那索命钩破空的猎猎响声。
想来蒲家二老对池老爷子应该是怨怼的吧。怎么地,一个好好的女儿,交给他之后,就这样的烟消云散了呢?虽然讲起道理来,这与池老爷子并没有太多关系,但父母的爱又何曾有过道理呢?面对着将他们爱女夺取的这无情世间,他们简直怨恨所有能看到的一切,恨自己不能提女儿承担苦痛,恨女婿没能拯救女儿的生命,更恨天地众神为何不将他二人先一步带走,宁愿身死也可免遭丧女之痛。
如此一想,池何央猛地心疼起蒲家二老来。何苦年年去搅和这谭苦痛已经沉淀了的池水,又让陈年的悲伤浮动与他二老之间呢?何其残忍!
然而去还是要去的,临阵脱逃大概会被家中所有长辈大骂一顿,池何央不免有些悻悻。
池老爷子向来在意这次名义上的“回门”,连罚去宗庙的池何澹都放了出来,为的就是合家团圆,让蒲家二老也能把苍凉的心浸在人情里暖一暖罢了。
池何澹在宗庙里关了一白天俩晚上,饶是并未给她短衣缩食,在那里头枯坐了两天,池何澹还是不免的有些憔悴。不过胜在她脂粉功夫做的到位,若不是狠盯着她看,也看不出来个什么子午卯酉了。
打从那个满是死人牌位的地方放出来,池何澹就直觉得自己的脑子浑浑噩噩的,看什么都不甚清楚的样子。娘亲还被关着反省,自己则让一众婆子丫鬟架回院子里换了新衣,又呆坐在椅子上,歪搭靠着椅背,任由人为她梳洗摆弄。
池何芃那个小玩意儿呢?不在院子里,肯定是又和池何央玩到一处去了,真是物以类聚。
父亲竟然也不为我求情,等娘回来定要训他一顿。
池何央是不是还穿着去年的衣服过年呢?哼哼,比是比不过我的,还是认了比较好,何苦挣扎呢?
一阵梳洗完毕,侍女纷纷退立左右,池何澹这才站起身来,打量着镜中少女。
池何澹头上绾一灵蛇髻,中插数支玉兔望月纹赤金钗,再由髻顶斜斜插下一支白玉龙头喜字簪,额发前附一枚银鎏金镂空雕福寿三多纹华胜,其中葫芦、石榴、佛手各是镶嵌得有各色宝石,额中妆饰一金箔剪成的垂丝海棠花钿。打远一看,只见池何澹这姑娘头上是十足十的金灿灿,明晃晃,好不喜庆!
池何澹本身长得就大气而富有姿态,这一脑袋金饰若是换了别人,定是落入俗套,放在她头上,倒是与她一张白玉底子的脸上那柳眉凤目悬胆鼻含珠唇相得益彰,透露出一种富贵难言的气质来。
上身一条颜色温柔的千草色凤穿牡丹小袄,圆领琵琶襟,四下各有千岁绿织锦缎百花纹镶边,下着海松色缎地盘金绣凤穿牡丹侧褶裙,前后裙门为凤穿牡丹,裙褶处则是蝶恋花,一步一现,步步成趣。脚上一双水色地儿打子折枝牡丹纹鞋,手上一对金蕾丝青绿珐琅冰裂梅花纹镯,这一水儿绿蓝装扮在处处是雪的冬天里显得格外出挑,还别有一份即将到来的春意。
这样对镜一瞧,自己果真是容貌出色,卓尔不群,反倒是眉间几点皱久了的川字纹显得有些突兀,不由得有些后悔,暗暗下定决心不再轻易皱眉了。
扶着丫鬟的手踏出了门槛,一路赏着望春早开的梅花,池何澹溜溜达达到了主屋。
一进门池何澹就先盯上了池何央。池何央上身一件石青缎对襟袄,四边是黄檗色缎子绣花鸟纹镶边,全衣别无装饰,只在衣裳正反四角以钉带绣成竹枝纹。下身一条黄檗色暗花绫贴补绣四季平安侧褶裙,褶皱间装饰各色瓶花。
虽然单独看来,是下身过亮,上身过暗,但如此配成一套,反倒显得是石青压住了黄檗,简单沉着中别有一种活泼的趣味。
池何澹一想到这两块料子都是自己嫌丑不要了的,一时间不免有些尴尬。但究竟也是小孩子心性,眼瞧着垃圾让人改造成了还能看的样式,还是有些好奇的。
池何央今日也梳一同属灵蛇髻类的随云髻,但较池何澹的更低调内敛,发髻如云卷动,装饰不多,只在云朵缝隙中有一枚异形珠镶的玉兰花形小钗,后脑一根金累丝竹节古折簪,耳朵上也是一边一只异形珠镶的葫芦形环子,此外别无装饰,看着倒也是雅致秀美,可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总归是素淡了点。
其实池何央也不是故意这样的,只是她一日兴起,翻开自己的状奁,一刹那间几乎被那些大黄的金色闪瞎。虽然是看起来亮堂,但这些亮闪闪的钗环摸起来却并非纯金,真金是没有这么黄的,多半是稍带暗色的模样,她手里的这个是半金半铜的混合制物,仔细一看有些地方都已经出了绿色的铜锈了。
池何央不禁为自己上一世的糟糕品味而感到一阵脸酸,赶紧让秋桑她们把这一匣子东西抬出去卖了。然而成色实在太差,转了好些地方才有几个花样子的首饰被人压价收了,才换出来这么几个简单朴素的小东西。
一旁的池何芃倒是寻常装扮,真真儿一喜庆少女,水红缎子地儿上的大片团花与皮球花儿倒是很配她的圆脸,瞧着颇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