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不在魏……为何竟是您领军?”我有些语无伦次,尤其是早已熟悉姐姐颇有些从老爹那传下来的“好家风”,往日行事甚是“潇洒大方”,加之月匿于山后,尚有云雾飘于山谷中,天色昏暗,易被暗算,手不自觉地想找个地方先护着。
琪姐命整军暂休,布置好警戒,一番布置完毕,才算轮到看顾于我。与我对视一眼,似有一笑,再四下张望,看中不远处一个巨石拱卫的角落,僻静又隐蔽,似是一个不错的叙话之处,便用拳头砸砸我的护心镜,示意过去,确是洒脱干练。
她一动身,某自跟上,忽觉背后黑压压一片,转脸便见队伍中涌出十数个黑甲戴狰狞面具的护卫,如鬼魅般随来,有些唬人。似乎就是二哥以我为范挑选训练的近卫,最终围着我们,在外戍卫。
待得站定,我仍兀自先用手张着挡于身前,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她闲下来后,会先揍我两下。主要是老爹家传甚是令人印象深刻,之前她也没少给我几下。
不过略有失算,她似乎今日本没这打算,等看明白我这奇怪的姿势,勉为其难地摘下佩剑,用剑鞘打了两下,忽觉得这两下是我自找的。
姐姐拄剑于地,是这么开场的:“弟应不知,当年你流落在外,除开过继的瑾妹,琪再无亲生兄弟。父亲操心国是,却难展其抱负,忧思难解,便一直把我当男孩养。经年教习行军打仗,战阵技击之类,时常风餐露宿游猎于野。母亲心疼于我,可劝了父亲也不听。我那时也未觉得有多奇怪,只是自己和其他表姐妹总玩不到一起去,却视行伍走卒甚为亲切。也喜欢看人舞枪弄棒,耍刀使剑,看得多了,练得多了,很多也就明白了,所以,弟在雒阳那次使花棒(一百八十九章),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还记得,当时就真是佩服。
“有一次过年时节,难得给我多几日休息,才听父亲对母亲解释说鲜卑檀石槐恐为我大汉祸害,照此发展下去,鲜卑几年内必将大举南侵,司隶恐有一日会成战场,若到时或情势紧急,或前线御敌,自己不在上阖,而我便要有能力领着属国百姓撤走。此后两年,出外狩猎时,还带过我勘察过南山(即今秦岭)各条山路和山上可建为山寨的地点,让我一一记诵。”
我不得不为老爹的远见惊诧。
“可我第一次去你那里时……”我记得第一次去上阖,姐姐看着还是很娴静的样子。虽然在雒阳见过姐姐飞身下马的飒爽利落,也知道她能单人独骑纵马几日直下襄阳,也见过洛水边袁家别院姐姐使剑的英姿,甚至后来还知道后来姐姐帮周玉练兵,但万没想到姐姐居然统兵行军扎营打仗皆有章法。我都觉得我应该被再打一下。
“那不就是几年前,父亲得到确实消息,檀石槐死了,鲜卑立时内乱不休。他大宴亲友数日以庆。母亲笑他又不是他的天下,自己还被朝廷派人监视,若不是琪儿是女孩,就他那套做派恐早被严查了,何故操这心。父亲酒酣唤着母亲的小名:小梅,可这毕竟是我天下人之天下,我即为天下人,管不得天下,管我自家,兼念天下,有何不可,罢了罢了,你不懂。随即又招手让我过去,对我说:为父对不起我的宝贝闺女,从今日起,穿上漂亮衣服做个窈窕淑女吧。此后再未让我练剑,还一天到晚帮我寻夫婿。不过,哎,父亲看中的我都觉得太文弱,我也没看中其他人。直到见到自家兄弟,子睿着实可称为英雄,与那些半天说不了人话的不一样,再加上后来见到孟德……”
我倒是觉得老爹那胖胖的身形在我心中高大伟岸了许多。
姐姐似乎有点害羞,又忽然有些醒觉,转脸过来,那眼睛似乎白了我一下:“我倒终于明白你为何刚才如此怕我打你,是不是刚才有某人见轻于姊啊。你忘了,那年我们入雒阳平乱,我可一直在整后军前行。”
我本坐在石头上着乖乖听讲,怂得一机灵站起,连摆双手:“不敢不敢,弟只是以前没听家人提过,只亲眼见过姊的剑法了得,马术精湛,知姊姊见识卓绝,也听您帮红袖将军妹子练兵,却从未听姊说过兵法,况这里情势危急,您又本应在千里之外,故而有些奇怪而已。”
“未想传闻和人前如此飒爽英雄之人,面对家人却如此……银铃教导得……”琪姐笑得很是开心,我倒觉得我之前确实有些见轻于姊了,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从小没有和他们有所接触,听到都是宫闱内猜忌倾轧,心底对和他们相处有些不安吧,又或者银铃对我的教导略有些过于道统,怕我以后入仕不至于过于耿直无城府。
“坐吧。”姐姐似乎也没打算生气,又回到自己话头:“此番灭董,本就是为民除害,为国平乱,也为之后……扫除后顾之忧。孟德那里也打算出兵,以示支持,但我劝他此去太远,周边也不太平,莫若我替他出征,带少许随从,也算魏国之功,顺道也回去看看父母,自赵国借些人马,即可为偏师。”
“那你舍得留孟德兄一人么?”
“哼,我不在,他定开心着呢,哪会在意我?”姐姐这话风不对,而且有点答非所问。显然孟德兄又有不少开罪姐姐的地方,我觉着作为双方兄弟必须居中斡旋,便赶紧岔开话头。
“我在汉中等地为何都未见着姐姐?”
“哦,其实你兵发后,我才领这支秦赵两国骑兵刚到,还在后方休整,这支是你那二哥让我领的。是刚打完阴平道之战的部队。他交代,说你打起来容易飞,让我来管束着你些,说我若不来,只能随便让你飞一会了。最后还和我说,如果事有突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时,还是让你飞。”
姐姐用手做了个飘的动作。
我能懂老二对我飞的评价。
姐姐很是彪悍地把剑杵地:“弟对此去梓潼有何看法?”
“今梓潼董贼死忠已死伤大半,我们稍事休息就赶紧出发,去往梓潼,先接触上徐将军,表明一下诚意,看能否成事。按道理说,只给我这么多兵,陈兄肯定是确定徐将军要降的,但见姊这手下,我又有些不确定了。想来他虽和董卓不是一心,却又未必一定要降我,毕竟若我们没有彻底灭董的决心,又没灭董的实力,他何必投我?”此下更将之前和此地义军之谋和盘托出,而且既然她领的是秦军,便再请见于秦军原本之领军校尉。
琪姐点头,旋即命人请去。我心下大定,看来我和姊皆是妆门面的,此事应无恙了。
此档口,心情一放松,便忽然发现一件事情:“姊未带女卫么?”
“嗯,她们一路赶来太累了,被我强留大营中了。以前我的亲卫都到了岁数了,都给我安排嫁人了,新训的这些,还不行。”姊似乎还有些无奈。我却心道,当年你也只带了我就敢去城外乱晃了。
“呃……那……”但我更担心的是之后的事情,坦率地说,琪姐再洒脱,毕竟是从小便是贵人,这些小姐们那些规矩又多,在洛阳少不得听闻过许多。就算姐姐再如何,我可是在雒阳上阖家里看见她身后跟的那一大票各色人等的,那次在襄阳歇下来后也没少指使我们荆州官婢。
“没事,姐姐自己能照顾自己。毕竟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待过。”姐姐又敲敲地面轻松说道:“实在不行,这不是还有个亲弟弟在么!”
很是轻松写意,我却最怕这句,我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呢。自小啥都被银铃安排好,自己又没啥讲究,作为一个糙汉子,一个人还好。要提照顾人,我肯定是笨手笨脚的。银铃就特别担心我提出要照顾她。现在忽然要我照顾一个天生贵人,想来就头大。
姐姐从腰间囊中取出个面具:“你二哥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身子大便大脸大,这个尺寸正好。不需要你出面时,你混入他们中即可。”又指了指背后不远处一圈戍卫的黑衣戴面具的人:“要说,你秦侯二哥讲的那个波斯皇帝亲卫队的故事还蛮有意思的。”
少时,几位领兵校尉前来,此下合计,因为他们一路跟着我们,全是轻骑,又要和我们保持距离,便休息得足,当下我们稍作合计,便决定连夜赶路一路向梓潼而去。
一路有几处碉垒哨位,并无什么守军,皆被我们轻易拿下,烽火都没来得及放,似乎并未意识到是我们,几次问话还当是他们的那位李将军。我决定留下些人,休息戍卫,若看贼往回走,也不需堵截追杀,利用壁垒射杀一番,便随由他们过关,在后面追杀他们即可。
此后再无阻碍,天微微亮,轻骑已出峡谷,在原来故城处驻扎,远远看着高处那座新城,早无灯火,城下也无巡哨。野草新绿,并无稼穑,叹了口气,就这么歇下了。耳边只有西侧山边的水声,似是水势颇大。
姊显然有些不放心,我让她安心休息。若徐将军无意投诚,我们决计不会如此平安到此,若是他料计不到我们现下到此,则更何足惧。我们按照事先安排,只射了一箭陈哥的绢帛书信进去,便全营扎营休息了。
我们也得给他些空间和颜面。
故城之中只剩一片残垣断壁,野草横生。安排好岗哨,多数士卒就地寻断壁后生火,稍热些干粮吃下,饮些水便裹着披风露宿了。只我和其他一群“我”支了顶帐幕,供贵人休息,贵人觉得太碍眼了,我觉得这显得我们心诚,也好给城里人看。
姊竟还说要尽姊的本分照顾我,当真折煞我了。吓得我还没劝两句,伊人一个哈欠就安排我端水递干粮,没多久,贵人就在内帐和甲而眠。态度转换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感动和惊吓及偷笑完。
出来和一众“我”面面相觑,一众“我”打量本我,他们很沉默,面具去后,表情各异难作评价,除了互相执礼,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么多“我”打招呼,笑着让一众“我”一起在帐外找个地方,便睡在一起了。
刚闭眼,就听到耳边忽然有个声音响起:“禀侯爷,来人了!”
许是太疲惫,心情也有些放松,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应该睡了些时候了。搓了搓脸,适应了一会儿光亮,只见昨夜没看清的大旗上有“秦”,“楚”,“魏”,“赵”,“越”,还真有“平安风云侯谢”。但唯独没有单独的汉旗,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有,不知道是否有些不妥。不知道他们如何考虑的。
按下其他心思,自己也完全清醒了,正待起来过去,忽觉得可能有些不妥,赶紧招呼另一堆“我”起身,正好盔甲。
我则赶紧进账隔着内外帐壁唤起姊,姊也算干练,稍微整理了一下,就出来见我。问我头发啥的有无乱,得到我貌似恭谨其实略有些敷衍的答复后。找来水,湿了巾帕自己擦了,又命我弯腰认真替我擦去污渍,这才一同出去。
一条颇宽之水自西绕流过新的梓潼,水势不甚急,但在近处水声却仍挺大。河西便是山,偶有小片平地,东边则一片野花稗草,生机勃勃,稍远处又是连绵的山丘,只坡缓处没有树木遮挡,其他已是郁郁葱葱。
梓潼派了使者,想来也没其他可能了。不过来得这么快,应该是早有准备,只是担心天未亮便过早接触我们会被我们警戒的人给直接误杀了吧。或者,他们也需要摆点架势。
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面具盘算着戴还是不戴好。不待我去牵马,姐姐翻身上马,甚是利落,还接用马鞭挑起我的马缰,递给我。姊和几位赶来的校尉安排好,却不让我先去,定是早有安排。
大营内肃穆,士兵们也已起身。队伍排列整齐,戒备森严,真是一支精锐之师,整个故城的残垣断壁间弥漫着安静萧杀,使者也应该感觉到了,城上的应该也能看到。
忽听得远处有号呼和鼓声。
只见两边山上,山腰皆有旌旗招展。
心下安定,收起面具,催马快几步跟了上去。
使者只穿了玄色襜褕(短直裾),裹了行缠(绑腿),脚下一双短皮靴,未穿甲胄,头上有帻冠相叠,肩斜挂幡(一般认为作为信使时穿着),非常正式的一个轻骑信使形象,本等得略有些烦躁,此刻似乎也有所惊觉,扭头去看看背后山上的动静,直到姐姐唤了他。
使者显然有些意外,下马行前执礼,用一口带金城地方口音的官话回到:“将军是平安风云侯?”
显然,他没想到是个女的来与他说话。不过他们僻居蜀中多年,就是牵出一只独角羊估计他们最终也能信那就是我。
“琪为其姊,智吾弟也。”这才挥手让我上前。
“贵使如何称呼?”我先与姊行礼,再行问话。
“不敢……”忽有马蹄声大作,加之号角声起。自谷口冲出百十余骑,似要逃回梓潼,后还有我军追兵,旋即又有我军上去拦阻,我掏出面具,戴上前对使者说:“贵使且与吾姊商议。”旋即戴上面具,对身后数十个“我”喊道:“且与我上。”
大家一起戴上面具,便随我冲了出去。忽然有点懂老二的想法了,我是有点容易“飞”,第一次与董贼能那么快打起来,就是拜我“飞”出来所赐的。他应该觉得大势已定,却恐有变,就找个能镇住我的人来,压着我容易“飞”的心。即便我“飞”了,也有人能主持一下大局。若不是琪姐来了,说不定,会让文栋兄辛苦这一程。我和琪姐都是很好的场面上的贵人,却与大局并无太大关系了,我若要尽力参与其中,一定会“飞”,他们让姊来管住我,还是有些道理的。大势所趋,所欠的并非是我。说不定,伊人也是他们想拴住我“飞”的心思的一招,可我亏欠蜀人太多,不能身先士卒,我又何必当年谢罪于益州军民,还定下五年之约。
那干贼子无心恋战,被截成几节仍兀自各自突围,借熟悉地理之势,试图绕回城中,一时战场上绞杀成数蛇缠绕之形。山上义军也不敢怠慢,并无旁观之心,立刻下山,以弓矢木石以阻近处之敌退路。我瞅准一个貌似领头的家伙,瞅得清楚,便张弓射之,此子甚是有些马上功夫,似是听到箭矢破空之声,竟能惊觉,瞬时藏于马侧。
当下,虽有些恻隐,但毫不客气地射了马。马无罪,负贼其罪也。
马应弦而坠贼于侧,抄起棍子便冲进敌骑之中,绞杀在一处。
贼知逃跑无望,倒也决绝,竟与我等殊死搏斗起来。
勇则勇矣,然其终不敌我等养精蓄锐以待,少时便死伤大半。惜则惜矣,然其助纣为虐,也实无足惜也。
我仍记得一贼力竭而背插数矛而死,死前尚怒啸:“徐荣老贼!”
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如面具一般。
我回看梓潼,摘下面具。有贼趁乱逃走,骑马跳脱围堵而不入梓潼,绕城而逃,我没去追,也压下了旁边的弓矢。心下一片轻松,徐将军已再无退路。
事有转机,城内竟出数十骑,以群矢射翻遁寇,旋即绕骑落马之贼又补了几箭。
我纵马未回营,却领诸“我”径直走于城下。我想我又要开始“飞”了,但是利害关系全通了后,我还是很轻松的。
城上仍自张弓搭箭,张弩架矢。我却一点都不慌,“飞”得已经没人能拽回我。因为,有很多事情已经很明确了。
“梓潼将士听我言,天子降旨讨逆,诸路诸侯尽入西川也。今诸将士共与杀贼,此大功也。”
少时城门再次打开,几骑掌旗而出,将几面董字大旗掷于地上,其间出了几员将领。其中领袖开口言道:“不知将军该如何称呼。”
使者说不准还在姐姐那里,我这个是有点不符于礼。
“鄙人谢智,随姊领军前来,望与徐将军商榷讨逆之事。前几日徐将军所派之人已与我见面,唯恐是董逆为诈,今不虞也。今贵使正在吾姊处,正好与徐将军共灭董逆,便直接请见于将军,还请恕智无礼之处。”觉得眼前之人就是徐荣将军,但我也不说破,他不自我介绍,或许是不想自称降将罪臣,无妨,我也不在乎,甚至笑得很坦诚,手指南方谷口方向,再补了一句,为自己这番无礼开脱:“将军可知前关有多少董贼守军,我将破之,以安将军之心。”
忽明背后无汉之意,今所为者,讨汉之逆也,而诸侯无人与董贼有隙,初董贼为虐,屠戮大汉军民,汉贼也。其逆,国法不容,份属十恶不赦。若为收降贼寇党羽,莫若以诸侯之名为宜也。
领头的将军应有四十多岁了,面容倒不算凶恶,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又堆上笑容恭敬回道道:“风云候大名,如雷贯耳,荣今幸得见矣。前方关口昨夜我已派人赚开,越侯不消费力了。”果然是他,那我也跳过种种礼数吧。
“我等愿为徐将军守关,可否下令让我军去为将军把关吧。”
“越侯是不信任我等么?”徐将军脸色略有些冷。
“徐将军非我等之敌,然与董贼旧部亦有旧,不想使故交成仇,事定后,尚可与其他忠于汉室之将同朝相见。况,恐将军部属之家眷尚在成都,我只需放话,重兵破梓潼城,令其不至对诸将亲眷下毒手。况我等将后路留给将军,焉能见疑于君乎。”
这位老将终于释怀,赶紧下马,我也随之,相互为礼。
入城后,我与徐将军讨要一件雅舍,可以将琪姐“供”起来的地方。名义上的主副将皆居于城内其治下,足示以诚意,我们这种明面上的贵人就该这么用。
再请徐将军代我急招山上各支义军下山,收拾荒田,这时节还能赶得上春耕。更进一步显我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况且还显示我们已经是同阵营的。
待得我要求完了,徐将军说要送个礼给我们,当着我的面给阆中的段煨写了封信,说段将军是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大人的族弟。他倒是体恤百姓,并未扰民,反倒护其周全,不许士卒侵扰,其身出望族,董卓也未难为他,若其能归,对整个董军亦是动摇军心之举。听言之,二人交情甚好,也是看不惯董贼所为,主动申请去阆中驻守,远离成都,今大势所向,他以书信说之,或可使其弃暗投明。
皆大欢喜,此处便安定下来了。
待得琪姐入城,一切已安排妥当。姊很是正式地向徐将军表示了感谢,礼数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种事情,确实还是我们来比较好。
歇下来便去拜访琪姐,琪姐尚自有些弄不明白。但她认为我“飞”是对的,安排也是不错的。并对暂时的居住环境表示了满意,言语间还掺杂着呵欠,据说已经睡了不少时间了,但还没补回来。
只是,她仍有些疑惑。
“李贼往南遁逃,显见关口本应是他的地盘,此番狙击我们定是用尽了全力,徐将军,乘机拿下关,也在可以谋划的范畴。此番贼虽实际上无路可逃,但徐荣需给我一个见面礼,前面我们拦截时,他冲出来,未免我等怀疑要内外夹击,故而未动。等有人要逃向关口,才截而杀之,而非纵其入关而诱杀之。董贼内讧,一部精锐走他路而出,而旋即我等已入蜀,明眼人皆知,我等诸国已决心灭董。李贼阻我,却被我一击即破,徐将军必知大势所向,正好顺水推舟,唯恐我等疑之,更要说服阆中守将段氏降我,以成功劳。姐姐只管歇息,您是大人,他们一定会好生照应着您。您在此整军,顺势歇息一阵再等军令。今日我部应将至,他们多有弓弩,令其守关甚是合适。若无命令再来,我便去请下面的命令,梓潼,阆中……几处水路要隘都在我手了,其下山间一寨一城已非大患,下面要考虑成都决战了。”我便把此间解释了个通透。
“子睿很是相信徐将军。”
“弟唯一担心的是徐将军或许会顾忌自己在成都的家眷。不过刚才我有意无意试探,他却并不肯说。后面不能指望他们,只能让我们来打。”
“呃,不过想来,也不该有人对我下手,我都想不出自己的重要性,但我要出事,他便算惹上大事了。倒是你得小心,你的身份比姐姐特殊得多。”
“不妨事,看给姊配的守卫,弟便知道了,徐将军应该还担心自己麾下有董贼心腹。我随身也会带些侍卫的。”
“谁说的,我在楼上窗口看你是孤身一人进来的。”
敞开的窗户已经有烧荒的烟味飘进来。
“真快啊!农人们心思真急。”
琪姐忽然来了兴致,便让我陪她绕看梓潼城墙。下山的人将旌旗武器堆于一处,真是立刻就开始烧荒了,正自四下放火烧荒草,还有人带了镰刀的,去割刈那些新绿。我倒是看到梓潼城旁那条缓水,找来随行的侍从问此水自何而来,答曰此水自五妇山而来。
姊却有所惊觉:五妇山便在此水之上啊。
我懵懂不知,问五妇山是何典故。
昔年似是秦昭襄王时,秦欲伐蜀,知蜀王贪财好色,送五绝色美人入蜀,更有财宝为礼,蜀王遣五位勇士开山以迎美人之车,据说就在那有巨蛇塞道,五勇士拖拽大蛇,大蛇翻滚,周围山崩地裂,勇士与美人皆没入土,那里便称五妇山,或曰五丁山,后来,秦军战车借蜀王所修之道,灭了蜀国。姊在秦地,这故事自小便听人说过。
据说,领军的叫张仪,司马错,顺道还灭了巴国。司马错还借道拿下了楚国盐井,使楚国困顿。后楚为此地与秦国争夺往复数次,直至秦灭楚。
小时,在襄阳学堂上,老师也曾讲过。不过故事是这样的,秦伐蜀,蜀以弟葭萌御之,葭萌叛,大将五丁战死于梓潼,蜀王溃逃,秦灭蜀,更灭巴国,更占楚国多郡。从立场上,姊的故事偏秦人,老师的故事偏楚人。不过有一点,我却是知道的,也是在那堂课上,老师告诉我们一种东西的重要:盐。蜀地彼时未发现盐田,盐自巴来,故张仪司马错图之,楚因盐利与秦多次争夺,即便郢都被白起所破,迁都寿春(今寿县),后仍复之,并与秦反复争夺巴东。秦自李冰主政蜀郡才深掘其地,发现盐井,自此秦益盛,终灭七国。
尚记得老师加了一条略有些走题的问题:问我们可知战国七雄之时,只有一国,国无盐田,答案是韩。
现在想起,老师提到这个话题时,说不定,便是因为他的祖上是韩国王族。
想来有的时候,为何太平清道,天师道或曰五斗米道为何能聚众。其信如一也。董贼何以能做大,其地望相近也。
不禁喟叹,当年党锢,党人其信如一,却未能行如一。这一思量,仿佛把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疏通了很多。
城内烟雾渐浓,今日风又不大,烟雾笼罩谷内难以散去,听得城内戍卒都开始有些抱怨。周边景致越发模糊,姐姐也决定躲入屋内,多享受一会儿床榻的舒适。我却决定要去与徐将军告辞归北了,姐姐出于我的身份问题,命两个随从跟着我。还说全家都知道我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且不说安全问题,但总得有个将军的样子。
烟雾越来越浓,我没有骑马,也未带天狼长弓,只管带着两位扈从步行前行,梓潼并不大,城内也没什么百姓,据说都迁走了,只有些被抓来为军队服务的杂役在修整兵器,归置弓矢之物。看见我们略有些好奇,又略有些惊恐,我猜大抵是我随从那两位的面具吓的。路上并无什么阻拦,也无甚巡逻的人,略有些奇怪。
忽有数条黑影在眼前烟雾中晃动,不似巡逻。
心中一紧,赶紧停下脚步,朝侧后路边慢慢挪过去,攥紧佩剑剑柄,后面两随从,沉默无声,默默戴上面具。我心下一动,也戴上面具。
视野小了一些。但我退入他们中,盔甲武器并无差别,身边另一个“我”直接将长兵器递给我,我心下大定,还是使这个熟练。
忽觉不妥,这不是令他更危险。
心中快速捋了一遍种种。
以手拦止他们两个向前搜索的意图。
终究觉得应该查明此意,便自己执棍冲进了迷雾。之间路边屋檐下,正有三人与我打了照面,看见我脸上面具,眼色稍有惊愕,旋即低哼了一声:“风云侯要杀人了。”便抽刀向我攻来。后面两个随从也立时冲上,路那边又过来三人,旋即将我们后路截住。
我们两个持长兵的在外,另一个竟故作镇定的持剑伫立,不做言语。
心下有些感动,这个定是早有演练,一切都是要保护真正的我的安全。
虽然此间能见不足十步,但唯恐有箭矢前来,旋即挥舞狼牙棍,杀入三人之中。所幸此间路宽,武器沉重,倒是能将他们逼开,不过他们显然也是训练有素,闪躲也很是矫健,三人还很是分工明确,有人欲缠斗住我的棒头,一个欲取我中路,另一个便要绕到我身侧。
后面我的两位同伴却在闷哼,仿佛是在互相传递信息,我却不懂。但不能将他们的后面暴露,赶紧略退回两步。只觉最后持长兵者大声疾呼,全力荡开后面三贼进攻,而持剑者立刻往我棒尾绕过。
心下立知,也怪喝一声,只管以大力逼退另外二人,收势还以棒尾之锥,扰一下棒尾之贼。我这随扈果然有本事,出剑也快,顺势刺翻一贼。
二贼大喝,全力攻向持剑扈从,完全不顾我,定是视他为我。我也不客气:“闪。”尽平生之力自腰畔扫过,正中一人腰际。人亦被我打飞,还撞倒另一个。扈从本要往后撤一步,一见此情,立刻上前,一剑划过两颈,当真剑法了得。
不消多言,我二人旋即返身,他仍遁于另一人身后随扈后侧,我却赶紧冲到三贼身侧,两杆长兵也不消多言,一起将三贼罩于墙边,伪作我之人只管不时欺前补上一剑,少时,六贼皆毙。
未待有所歇息,我立时惊呼:“吾姊!长公主大人。”三人也不消多言,赶紧跑了回去。少时,冲到门口,门口哨位上没了人,心下忽觉得凉了一下。大喊一声:“琪姊!”
刚进门口忽见两边廊下隐隐约约竟站了不少弓弩手都张弓搭箭对着门口,心下大骇,心道此番完了。忽然烟雾中走出了徐将军,一手挥止,弓弩手只管瞄准,也不敢放下武器。
我觉得僵持得有些怪。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雾中又走出了琪姐:“把面具摘了。”
方恍然大悟,摘下面具。
徐将军一脸茫然,显然根据兵器,他似乎猜错了每个人的身份。
但还是赶紧上前向我行礼:“今因烧荒,城内烟雾浓密,但忽报巡城士卒忽然没了踪迹,便知不好,我便赶紧来此戍守了。今日值守的还是我的老乡,没想到他竟然也被董贼收买了。”
当下告知外面杀了六个贼子,觉得不妥赶紧回来的。
“承蒙风云侯放心托付,但今我已不知城内还有多少董贼之人,还是请回贵营吧,待得侯爷弓弩大队一到,我便让他们接防南边关口。”徐将军竟有些心有余悸,被同乡背叛让他没了之前的自信。
“没事,我便住着,方便贼子有的放矢,将军多加防备便好!”姊便转身回楼休息了,只留下我和徐将军在那面面相觑。
“令姊真是令人敬佩不已,胆识过人。”
“那是,赵国长公主……”我正要大声吹捧一下。
却被徐将军拉住:“公主,赵国,君侯是不是说错了话?”
看来消息确实闭塞,便把外面一些情况稍作讲解。实际上,不提分封,就那个改公主,我就意见很大,不知道为何要定下这个主意,既无必要,又有后患。
其间,还被几次来报信的打扰,不过来报的都是追查今日值守等种种。徐将军喟叹:“或许他是为在成都的妻儿吧,想要铤而走险,然后逼我就范。”
除了他外还有其他什么人有妻儿在成都么?
没有了,其他有在的,都死在外面了。
没想到徐将军还是孤身一人,怪不得我各种试探他都不说。
“那就帮他把消息放出去吧。”徐将军看我眼神都不对了,但我如此坚持:“我们又没法替董贼做主,行点人事吧,杀他又没有什么意义。让他把李将军的尸体带走,也算保全人家妻儿性命,祸不累妻儿。徐将军觉得如何?”
他脸色有点复杂,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应该是觉得我可能对他还是有些怀疑,这番作为就是让他彻底断了后路。
我不会承认的,我就是个“单纯的好人”罢了。
与徐将军道了别,再去姐姐那,未想姐姐竟来那事了。
想了一下,决定留几日,照顾一下姐姐。
“子睿,你很是熟谙啊。”看我叮嘱完婢女们各项注意,如剔除寒凉的食材之类。琪姐打算打趣一下我。
“嗯,银铃来那事时,我已记事了。”我笑着回复:“当年只我和她相依为命。第一次看到她出血,吓死我了。”
琪姊靠在榻上,示意我坐旁边,陪她说话,我便坐下。
“今日正好无事,现下外面也去不得,陪姊姊叙叙话。”姊如是开始:“你这常年在外跑,齐人之福也享不得。”
“莫取笑弟了,窃以为非福也。弟在此上难以决断,是以故作慨然担当,却难以同时面对两位贤妻也。”
“那你还招惹黄姑娘?”
“哦,姊姊又知道了。”
“我还见到了,觉得她脸色不似过往如此凄然,私下问了你诸位兄弟。据说是你那二哥二嫂给你设计的。”
心道,果然有此一出,我说为何如此凑巧,但又一想终究是自己的决定:“嗯,黄姑娘……”
我都不知道改用忻还是怡来指代她,才是对的。
“还叫黄姑娘?”
“那年还是潜山上,她也是忽然来这事,晕倒雪地中。我抱着她……她确实是弟第一个爱上的女子。谁曾想后来会出婚约一事,银铃又从未告诉我。”
“这确实不怪你,我曾和银铃说过。我这弟妹姐姐着实爽快,直接告诉我,她很早就知道你的婚约,但她认定你是她的,她不想白白把你送出去。”
“银铃和你说的这么直接么?”我有点脸红。
“你们俩都是在襄阳散养的野孩子,这很奇怪么?要不是喜欢你,就你小时候在襄阳那些事,放爹那里,早给你打个半死了,我说不准还上去补两脚。”言毕,姊嘿嘿笑了出来。
“她直接说,后面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她也不隐晦,她见到我那另一个弟妹姐姐就直接告诉她了。倒是你那位佩夫人当真豁达,能容人,否则你今天安得有命在。每日给你在越国宫城里来一场争斗,你也早就只剩半条命了。不过这番那才女再去,唉,看你的运气了。”
我本来自以为计的,但一路都不是特别顺遂,现下这一番言语更是让我心中惙惙不安。
赶紧向姊和盘托出自己原本计划,只觉得得给人家女孩子个交代。但其实原本希望靠每日厮杀,每日沾点死人脑浆血沫,显出自己朝不保夕,又粗鄙难堪。伊人高雅好洁,我再整日如此,让她慢慢放下那层眷恋心思,毕竟夜夜相思易,日日相处难。待得益州平定,她亲人相聚,或许便对此事不以为然了。
姊姊却不以为然,坚持认为这要么不是我的计划,要么我就根本不了解女人。
只是可惜卫家门第成见太深,否则倒是能替你开脱。姊如是喟叹道。
正在叙话,徐将军又来拜见姊姊。
再见到我,显然略有些奇怪。
我说亲姊偶有不适,又远出在外,弟当照应。迟几日回去,不过少些军功而已。
徐将军沉吟片刻:“葭萌尚未克乎?”
我点头:“智欲归,便是因为此事。”
“嗯,华将军确实骁勇,葭萌又城高墙固,且其性不可能接受招抚,他妻女又在成都,怕是需些时日攻打,倒是可惜这一员猛将了。”
“不过现下确实也不急,待得阆中段将军举义,我自阆中自水路回葭萌亦可。这些日,还是麻烦徐将军保护好这个院子,莫让贼人伤及吾姊。”
“君侯且放心,其实这城内已无多少平民,周边宅院都安排了护卫,万无一失。”
送走徐将军,回来看到姊姊依然靠在榻上,却在打量整个房间。
闲来无事,有事亦非我等可以左右,便偷闲找些事做。我也打量了一番,显然这是个少女的闺房,陈设俭朴,不过好在整洁幽静,并无什么值得指摘之处。唯一似乎有些碍眼的,却是墙上挂着一张弓,下面还有一个大箭壶,雕翎齐整。
其实以前一进来好像就注意到了,只是因为用一个女孩的闺房来给姊姊住并无不妥,城内这种形势,有一张弓,满壶箭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
现下我们姐弟二人显然都意识到这个屋子是有些蹊跷的。
我取下弓,弓身上有几条红线缠绕,应该是用来瞄准不同距离的标识,张了张弓,大约能估摸出这弓上几根红线瞄的是多远的地方。
姊姊示意给她看看,她看了看又试了试弓的力:“似乎应该是一个身量和我差不多,但力气比我大不少女子用的。”
“姊姊如何确定是女子弓?”其他我也能确定。弓的大小,满弓弦位,确实可以猜出这个人的臂展。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屋内挂这个干嘛?即便是情郎的弓,那箭如何解释。只能是自己用的,另一个,弓身上那纹路,似乎是自己画的,你们这些男的会有这闲心,有着闲心会有这逸致?”顺着姊姊手指,确实看到些花纹。
“你看看院内有没有箭靶,前院肯定没有,你去后院看看。”
起身转过榻和屏风,推开后面的窗,烟雾仍有些浓,“就算有也看不清,外面烟雾还是有些大。哦,有……”
忽然来了一阵风,隐约看到后院中是立着一个红心的箭靶。
“徐大人尚有难言之事啊!”姊姊轻松地笑道。
对此,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