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暗,苏小小便醒了,这几天连续这样,晚上看书一丝倦怠瞌上眼也就睡了,但总不能安睡到天明,梦里常冒出些旧事,一串跳到另一串,有些像是经历过,有些又像是没经历,心里反反复复不甚踏实的感觉,有什么不踏实却又说不上。或许就是因为那夜她返回留院观察室去找施思时,施思对她的提点。
两人坐在观察室外的走廊座椅上谈心,像很久以前一起上着自习时的偷闲时光。那时候施思暗恋班长王珂,小小在被赵世勋追求,都是各有烦恼。
施思探身扭头望一眼观察室里的儿子和她妈,确认他们都已经安稳睡下,轻声道:“今天的事,你替我好好谢谢楚大夫吧。”
“你自己谢他去,”小小从手机里找出楚天成的号码递过去。
施思一笑接过来,存在自己手机里,“谢他是一定的,但是也要谢谢你,他这完全是看你的面子。”
苏小小一声轻叹。
“怎么了?”施思不解。
小小摇摇头,她无法向施思解释这事情的原委,她只知道她的话刺伤了楚天成的心,他失去了亲妹妹,想寻回他看护着长大的简夕妹妹,可她无能为力。
施思轻轻推搡苏小小一把,“你当初看不上赵世勋我知道,所以他追了你三年多你才点个头,结果你们相处不到一年他又出了国,我当初就不看好的。而且他那人小家子气,挺会算计,为个房子首付就听了他妈的挑唆,即便你们成了,日后也未必有你好过。”
施思看一眼依旧脸色沉郁的小小,轻巧一笑,“但如果你连楚大夫都看不上,我就觉得你太作了!”
“我没有瞧不起赵世勋,只是对他没有感觉。”小小辩解道,“楚大夫和我更无可能了,你别瞎猜,他女友叫安如,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
“不会吧,”施思惊道:“楚大夫有女朋友,可他对你……”
“我们闹着玩认了个兄妹。”小小抢过话头。
施思质疑地一声轻笑,“莫说干兄妹了,就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你叫他吃饭他就来,你让他帮我,他就帮。还有,上次你住院,他有啥义务给你送汤送水啊?……对了,你在我儿子满月酒上唱歌,他那眼睛里除了你没别人了,我看见他把来电都拒了,还偷偷关了机。”施思突然话声一低,“说起这事,我挺生你气的,你会弹钢琴都没告诉我。”
苏小小一脸歉意,“我觉得没必要说嘛。”
“算了,”施思舒展了表情,“他刚才找你说啥?”
“……没什么,不过是几句家常话。”小小不得不撒个谎。
“切,几句家常话会把你问成这样?你丫别和我装了。”施思可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俩没点事才见鬼了呢。”
“……”
“你那点小心思我懂的,你是怕抢不过他女朋友对不对?”
“抢什么啊?”小小眉头轻蹙。
“行了,少跟我这儿猪鼻子插葱,装蒜!”施思的肉肩撞了一下小小,“姐姐今天就传授你点经验,想知道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喜欢,第一,发信息给他,看他回复的速度。”
小小摇摇头,“我没主动发过信息给他。”
“好,今后你可以试试,第二,看他是否发信息问你在干嘛,但是记住,这条反之不适用,你不可以发这样的信息给他。”
小小依然摇摇头,“他没发过这样的信息给我。”
“没有?”施思有点怀疑,“第三,看他是不是总找借口约你见面,或者出其不意登门造访。”
小小摇一下头,忽又点了点头,“我手术前他的确来过一次,可平时从没特意相约。”
“有一次也算。”施思满意一笑,“第四,看他是不是默默为你做了很多关怀备至的事。好了,这条连我都知道有;第五,看他是不是愿意陪你结识你的朋友,bingo,这条很明显,我儿子满月酒一请他就来;第六,看他是不是愿意叫上你去见他的朋友。”
小小摇摇头,“好了,施思,你这些话有什么理论依据啊,说得头头是道的。”
“怎么会没有,第一,回复速度意味着在乎程度;第二,问你在干嘛意味着想念;第三,约你见面是想念的积累;第四条,当然是奉献;第五,渴望了解;第六,接纳你为自己人,分享私生活。环环相扣啊。”
环环相扣?……如今小小靠在床头,望着窗帘外透过来的微微光亮,想着和楚天成的过往,衡量着他的情感,浅浅一笑,施思哪里会了解这个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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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成这会儿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帐篷外晨曦熹微的天空,那里有一轮淡淡的白月亮。他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品到潮湿泥土和树叶的芬芳。感觉像是回到在德国的日子,偶尔和一群年轻人露营野外。那些日子过得多平和静好,他有那么多憧憬,耐心地等着她长大。和她重逢的画面,被他换了无数的场景,在头脑里反复上演,那份激动体会到最后都被岁月磨平了。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她是在不属于他的天国里长大的。
‘夕夕,你知道吗?哥哥遇见了一个女孩子,她真像你,她常常让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你就站在那儿,恍若隔世般看着我笑。’
“楚大夫,趁着天好,早点出发吧。”救援队的小战士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停当,在他的帐篷外叫他了。
楚天成答应着连忙起身,收拾睡袋,他知道藏地气候多变,而且道路因为前几日的暴雨多次塌方,越发难行,及早动身,也是为了抓紧时间到达灾区,尽可能挽救更多受困群众的生命。
事实上,省院并不需要参加这次的救援行动,部队上派了很多军医随行,但是安院长主动请缨,要求本院也组织了一个临时医疗小组,配合救援。卢副院长特意推荐了楚天成,说他有救援经验,让他牵头领队。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楚天成一贯反对医疗改革的方案,不断提出反驳论据,让安院长极为不满。他多次找卢副院长谈话,让他说服他这个爱徒,可这小子软硬不吃,顽固不化。加上安如对他春心不死,更是让安院长大为恼火。正好寻了这机会,远远打发了了事。
楚天成心里明白,他现在是安院长最不待见的人,没想到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在院里腹背受制,要不是冯主任极力撑腰,估计他处境更加艰难。既然如此,他们想让他少管闲事,他也乐意走远一些,做点实事。
天色暗沉的傍晚,救援车队总算赶到了现场。这里离被泥石流冲毁的村口不远,四周支满了军用帐篷。楚天成一行被指引着到了一处最大的帐篷外,进帐一看,到处是受伤群众,等待救治。他二话没说,换了衣服就开始诊治。什么周车劳顿,什么高原反应,他啥也顾不上,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的,医生从来就是和时间赛跑。
忙到半夜,楚天成被医疗小组的同事劝下来休息。他摘了口罩,脱去无菌服和手套,消毒完双手,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虽然这处临时医疗中心是由独立发电机供电,但到底电力不足,手术台上灯光暗淡,让他倍感疲劳。他踱步到帐外,冷冽的空气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位后勤的小战士瞧见了,忙给他披上件军大衣,还嘱咐道:“藏地早晚温差大,早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楚大夫注意身体。”
楚天成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转身去物资处领了碗方便面,兑了一杯半开的水,寻了处干爽的草地随意坐下,借着大帐里透出的灯光,环顾四周。零星散落的帐篷外偶尔几个执勤的官兵走动,往前是进村的路,豆大一排光亮缓缓前行,隐约可闻整齐的口号。天成知道,那是去前线换岗的士兵。目所能及处黑逡逡的远山已不甚分明,连着山的天,月朗星稀,倒是让他想起了军区大院的夏夜。
N市向来奥热难耐,早晚温差不大,入夜的时候,大人们喜欢把竹躺椅,竹凳搬到院里纳凉。海子的父亲就最喜欢在这个时候讲三国,除了男孩子们,每次捧场的必有小夕。
一次她来晚了,没了位置,他便腾出自己坐的竹椅让她坐,两个孩子瘦窄的身子,倒也没觉得多拥挤,不成想夕夕听着听着竟睡着了,无意识地向他身上贴靠,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本就怕热,旁边又贴敷上这么一个热水袋,弄得他汗流浃背,拿了蒲扇哗啦哗啦地扇着,却总也舍不得推醒她。
后来简夕妈妈来寻她,看到了,摸着他那一头的汗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实心眼啊,妹妹睡着了,你叫醒她就是了,还给她打扇子,要是阿姨不来找,你还帮她扇一晚不成?”
楚天成揉了揉发酸的鼻梁,随手逝去眼角溢出的泪,这种救援的非常时刻总让他内心深处隐隐作痛,她就是在这种时刻离世的,他却救不了她。他吃了一口泡不开的半硬的面,却哽咽在了喉咙里。她真的走了,再也感受不到她那鲜活身体的温暖……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两下,让楚天成有些意外,这山区,信号时有时无的,进山这些天,倒是头一次收到信息,他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苏小小发来的,清晰地写着几个字。
——天成哥哥,保重身体,平安回来。
楚天成一惊,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参加6.27援救了呢?他发信息去问,得到的回答是,在新闻上看到你了。楚天成突然记起一路都有随军记者,有实况报道,他是领队,被拍摄到的可能性很大,没想到那孩子竟这样有心。楚天成攥着手机,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