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必须带我同学走。”
吴启然的对面,兰祯这样说。声音很轻,但坚定有力,似乎在说一个早已知道结果的决定,这样开口不过是例行通知。
昏暗的白炽灯忽闪忽闪的,偶尔发出一阵电流音,灯光打在兰祯脸上,照出她略显稚嫩的脸,婴儿肥的她,说话时总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吴启然垂下头去,兰祯白生生的双脚出现在他眼前,他很想开口调笑几句,就像他以前对林芝做的那样,但他张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吴启然艰难开口,声音低沉,好像用尽全力才把这样的话从喉咙里挤压出来。
“那重要吗?”兰祯反问。神色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吴启然陡然握拳,狠狠捶在桌上,脸上因为激动而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陈天仁他家……”
“那重要吗?”兰祯依然这样说,神色流露出了些许不耐,似在疑惑对方为什么要问愚蠢的问题。
“陈天仁他可是……”
“那重要吗?”兰祯再次打断他,这次还伸手做了个“闭嘴”的姿势。
吴启然像开足马力的火车,被人抽走了铁轨,一时间望着无垠的旷野有些迷茫。他呆呆地看着兰祯,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半晌过后,缓缓抬头,眼里有了一丝明悟。
“你们……不怕他……”
兰祯不置可否。
于是吴启然继续说道:“哪怕你们知道他是江浙商会的公子,你们也不怕他……你们……你们……”他伸出右手,食指颤巍巍地点着,凌空挥了几下之后,徒劳地瘫在椅子上,像只被戳破皮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兰祯忽然开口,“你觉得他背景很厉害,你需要去巴结他,但对我来说,他打了人,就该认罚。不过我们这边也动了手,调解一下应该是可行的。那为什么还要去走后门呢?”
吴启然眼神古怪,像在看一个怪物或者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宝。
“你想得太简单了。”
“事情本来就不复杂,不是么?”兰祯说着笑了起来。
吴启然发出一声嗤笑,把头扭在一边,竟是不再看她。
“你们那样对一个女孩子,本来就不对,这种事要是放在以前,我们这就是……”兰祯歪着脑袋想了想,笑出声来,“就是……嗯行侠仗义……当然我不是想给他们打人找个借口啦,但是……我们两边都有人受伤,就当扯平了,医药费什么的我们来出,我觉得很公平。”她眼神诚恳,仿佛在说“你们可是占便宜了哦”。
吴启然不再露出讥讽的神情,他发现他有些搞不懂这个女生的想法,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可能简单处理?这个小女生简直是不懂人情世故,天真得让人想骂她!
可吴启然终究没有开口辱骂。
“我说了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觉得是你想得复杂了。”兰祯针锋相对。
“你明不明白……这个事情的关键不是有没有人受伤,也不是谁来给医药费……关键是……陈天仁丢了面子!”
“面子……”
“陈天仁丢了面子!”吴启然声音变得高昂,“他丢了面子!他要拿人开刀!我!你!他们!都是他发火的对象!”他的嗓门突然低了下去,“这件事……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按他的来,不然的话……”他没有把话说完,一个巨大的阴影却出现在他心头。
兰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无趣地把头转向一边:“你们男生就是事多……”
“算啦,你不接受也没关系,我们得走了,要是那个什么仁要报复,你让他冲我来。”兰祯站起身说,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他有没有脸跟我一个女生计较。”
门被拉开,外面昏黄的灯光照进来,洒在兰祯身上。
“你知道吗?我看到他受伤的时候,我很生气,我恨不得打死你们那个朋友,但是在医院的时候,他跟我说,女孩子还是温柔一点好。我来跟你谈,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当内奸的潜质,很可惜,你这辈子只能当条狗,主人都不待见的那种。不过都无所谓啦。你很怕那个人,我不怕,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可能你会在心里说我蠢,但是呢,女人一旦疯起来,可是很要命的。你说的什么商会啊公子啊,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打了我男人,还知道他应该受到惩罚。他家里有钱,可以摆平有些东西,但有些事情是钱摆不平的。我男朋友常常跟我说,人人心里都有杆秤,这秤到了阎王那里是要重新量的。有人要上天堂有人就要下地狱,你躲得了初一,但躲不过十五。”
少女站在门边,絮絮叨叨,像在跟情郎倾诉心事,却是语气冰冷。
“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东西,但我要你记住一点……你们伤害了他,我会加倍报复回去,商会……很了不起吗?”她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吊诡,“能不能撑下来都难说,吓唬谁呀……”
少女赤着脚,蹦蹦跳跳地走了,像从神秘森林走出的精灵,留下指引之后就回归自然的怀抱。吴启然坐在那里,明明是炎夏,却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那一层层的坚硬外壳,径直刺进他心里。
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好半晌过去,吴启然陡然哭哭笑笑,惹得门外的警察频频侧目,他捂着脸,嘴角在笑,眼泪却决堤一般滚落,痴痴呆呆的。
“哦……是……”
原来是那个啊……
另一边,走出派出所的兰祯变回原来文静的样子,缓缓走到憋笑憋得有些辛苦的韩姨跟前,忐忑地问:“韩姨……我表现怎么样?”
黑纱下的脸抽动几下,终于还是没有笑出声来打击孩子的信心。她伸手摸摸兰祯的头,语气和蔼。
“很不错啊,我保证他会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坏?”
“对待他们这些人,就得用点小花招。”韩姨说,“而且这是为了祁洛好。还是说,你不愿意这样?”
听到在说祁洛,兰祯变得干劲十足,挥舞着小拳头说:“我可不会让他看扁了!”
迟疑一会儿,她又有些不安地问:“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你觉得没用?”韩姨见她不接话,自顾自说,“商业说到底就是打心理战,营销也好宣传也罢,包括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都绕不开心理战术的应用。你跟我都有同样的产品,想把销量提上去,就得搞好营销,营销是抓准顾客的心理;而你要是想让利出来——也就是压价,你就得跟你的对手也就是我打心理战。价格拉锯一旦展开,谁心理上受不了、谁先退出,谁就输了。这次也是这个道理。”
“心理战?”
“嗯。对面以为你们只是普通的学生,想施压把你们都留在这里,为了不给人留下口实,他们还自作聪明地留下人背锅。但人跟人之间有了冲突,习惯性会找靠山帮忙,一座座靠山搬过来,谁要是受不了,就退出认栽,然后给人赔礼道歉,这是基本的生存法则。他们不清楚我们的底细,见我们还能把人捞出去,就会开始打听。姓吴的小子有点小聪明,但没眼界,他听了你的那番话,心里自然有计较,有计较就会考虑得失,他那种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人,在陈家没查出东西来之前是不会明确站队的。”
“不站队的话……就不会跟他们说他见过我。”
“聪明。”韩姨夸了一句,“他如果说了,不见得人家会相信,更可能会怀疑他跟我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但如果什么都不说,人家更会疑心。做生意的人,疑心病都重,一旦怀疑某个人,就很难再次相信他。姓吴的要是想拿这件事当作敲门砖,就只能编一个好点的理由来取得他们的信任。”
“谎话总有戳破的一天……他也不像那种能隐瞒一辈子的人。”兰祯分析道。
韩姨点点头说:“只要他说了谎,就必然当不了墙头草。”
“所以我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兰祯笑容灿烂,“有人看到我去见他,才重要。”
“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东西,阳谋……也是奇谋。”
“是隐藏在阳谋背后的奇谋。”
韩姨跟她对视一眼,活像一大一小两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