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狂”往往跟“年少”脱不了干系。年轻意味着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把汗水与心血都花费在不着边际的交际上面,甚至可能是用大把的时光来堆砌出一个又一个让人事后想起啼笑皆非的场景。苦练三年篮球,或许是为了某个心仪女生热切的目光;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琴房弹一首不那么好听的曲子,或许是为了窗外必然经过的男生,能停下来听一小会儿;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偶有一天突然变得节衣缩食,或许是再过不久,某人生日就到了……
总的来说,青春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明知道省吃俭用给别人花钱是错误的,但事隔经年,再想起时,也不会有后悔,更多的,还是对年少时那种懵懵懂懂感情的怀念。
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为心上人做的事情,最终能感动的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罢了。
对祁洛来说,兰祯是他青春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时候,放弃一个喜欢很久的人,不仅意味着你要放弃那段岁月里的自己,更意味着你要连那个人的整个人生都放弃掉。
这样的抉择很艰难,也很难说孰对孰错。或许有人能一边花言巧语一边毫不留情地说“我要事业”,但祁洛办不到。
爱了就是爱了。爱了有错吗?
以前对那些往事抱有一丝畏惧,一想到北辰的报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袭来,就惶惶不可终日。之后想明白了,自己就是一个小虾米,你北辰那么大的体魄,应该不至于跟我这个小人物过不去吧?
想到这里,祁洛不禁变得胆肥一些,更有一种十年苦读终于高中的怨愤。以前最多只敢明目张胆看兰祯半个小时,现在已经得寸进尺到敢牵手了。
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
热恋中的女孩子大多是盲目的。兰祯在经历了家庭变故与人情冷暖之后,心底迫切渴望找到一个依靠。要不是祁洛主动出击,她都想随便找个二世祖对付过去。不能说她这样的思想有何对错,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处境优渥的人遭遇这些事故,也不见得能比她强到哪里去。
好歹祁洛伸出援手,在她向下坠落的时候稍稍托了一把。那玩笑般给出的十万块钱,在这个逐渐扩大的黑洞里,不见得能起多大作用,但总归是能让人心里稍安的。比起做投资,普通人更喜欢把钱存到银行里,不是说他们不知道钱会贬值的道理,而是知道自己还有存款,见人说话总是更有底气的。居家生活,最重要的,不就是要有些底气吗?
再之后,祁洛虽未出面,但兰祯也明白,自己能在韩姨那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家业下面工作,多半也是靠了祁洛的面子。韩姨名下的店子不多,但无一例外,皆是在本地有名有姓的店。光是开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就已经足够让小女生们冒出星星眼了。至于上次跟着去蓉城,偶然接触的一家酒店,据说是整个西南地区最有名的地方了。
碧海云天啊……
兰祯脑袋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小心翼翼地往两边瞅了瞅,虽说韩姨不怎么来视察,但她作为隐性的心腹之一,总是要注意自己形象的,不能让外人在背后说韩姨的不是。
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以后,兰祯拿过手边的手机,飞快地发了一条信息。
“你到了没?”
祁洛的短信在几秒钟后进入。
“刚到。”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复,祁洛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人真多啊。”后面还配了一个哭脸。
兰祯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打字。
“是不是有很多美女呀?”
“对啊对啊,她们还对我抛媚眼呢。”祁洛发了个笑脸。
“哦。”
想了想,兰祯继续发信息。
“我还要忙到九点左右,到家之后再给你发消息,你好好玩,不用担心我。”后面还跟着一个更加柔和的笑脸,“玩得开心哦。”
祁洛把手机揣进裤兜,仰头看了看望不到顶层的酒店,在迎宾小姐的带领下踏入这个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地方。
碧海云天,这家自上世纪90年代就开办的酒店,从最初的夜总会起家,经历一系列的漂白跟重塑形象之后,终于成为蓉城乃至于西川省首屈一指的餐饮企业。
它有文化内涵,所以能吸引政商文学界各类名人,选择它作为招待亲友或下榻的地方;它有自身的“江湖身份”,所以凡是开办在此的宴会,请的人有面子,被请的人也觉得有面子;它还吸金,一天的客流量能保持惊人的万人次,甚至不是节假日都能有这等规模。不能不说它的确已经成为一种集餐饮、娱乐、住宿等日常生活为一体的符号。即便是以开发商业地产著称的百达集团,当时入驻蓉城时,面对已小有规模的碧海云天,依然铩羽而归。
一家不是酒店更不是商业广场的小企业,在上世纪末便能能买下江锦区最繁华地带的整栋大楼,足以可见它的豪气与野心。
祁洛此前并没有来过碧海云天,即便他到蓉城就像家常便饭。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碧海云天消费很高,一晚上就可能花掉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他还知道,碧海云天很高,高到甚至有人专门跑去开个房间就为了体验一把“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碧海云天的大楼,地面上的部分就有三十三层:下十层是开放性的休闲娱乐场所;中十层是包厢——潮生碧、无涯海、青云天这三个有名的大包厢也在其内,更是史无前例地采用了一个包厢便是一层楼的做法;上十层则是住宿的房间。还剩下三层?没人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从外面的确能数出来那三层楼,许多人都是不相信这三层楼存在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从来没有开放使用过?
碧海云天有三个常年谢绝外人预定的包厢:潮生碧,无涯海,青云天。
名字都起得像模像样,寓意深远:潮生碧只接待商场中人,而且必是那种在生意场上做到极致的人,据说每年的商业聚会,西南地区的商界名流,均会选择在此地;无涯海只接待学界泰斗,非学术研究有所成就者不能预定,即便你是省教育厅的高官,若没有几篇拿得出手的研究报告,还真不好意思去卖弄脸皮;至于青云天,则是官员们吃喝享乐的去处,不过你若只是一名处级干部,也确实很难说动碧海云天给你留出那么一天时间来供你招待客人,毕竟比你位高权重的人多的是,碧海云天没必要冒着得罪别人的风险来巴结你。
青云天常年不外包——即便现在京城里面已经发话要求下面整顿官僚作风,很少会有人敢顶风作案——然而没有官员预定,碧海云天依然很不给任何普通人面子哪怕只是一丁点儿。而潮生碧跟无涯海,寻常时候若无特殊情况,往往都是会高价包给外人的。当然,为了不堕了碧海云天辛辛苦苦攒出来的名头,潮生碧依然只会包给那些生意人,而无涯海更多的则是包给那些高考学子做升学宴的。
然而即便如此,两个包厢分别近三十万跟二十万的费用,依然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
无涯海今晚弄得很热闹。崭新的红毯从出电梯门,沿着走廊一直铺到门口,道路两旁各站着九名素养极好的礼仪小姐,有人走过便依次鞠躬行礼,脸上的笑容介于真诚与职业性之间。大厅进门口贴了一张大红喜帖,上面鎏金大字写着“双喜临门”。一旁的布告栏还站着一名司仪,拿过宾客的请帖唱着“某某先生携家人到来”,要是有明眼人在这里,便会认出这司仪是当地电视台一个小有名气的主持人。看得出来主人为了这次聚会可没少花功夫。
这些都是人眼能见的气派。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安排:厨师是碧海云天的,然而请客的主人特意嘱咐了,这次聚会要办成欧美国家那种自助餐的形式,一些中式菜肴都没做,长长的餐桌摆满了精致的西式料理,银质餐具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迷人的光芒。角落里还有个古典乐队在演奏着舒缓的乐曲,大厅里的人都在轻声说话,一个个神情肃穆得宛如教堂唱诗班里被神父格外青睐的孩子。
祁洛在服务生带领下闯进这个纸醉金迷的时空,一时间都被房间的金碧辉煌给晃了眼。幸好没人留意他这个学生,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交谈,倒冲淡了他心里那点不愿承认的惶恐。
“祁洛。”李楚阳在角落里喊。
祁洛走过去才发现不仅是他,班上大多数同学也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站着,有人艳羡地望着大厅中央,有人故作镇定地跟同学吹嘘自己了解的红酒知识皮毛,还有人——比如说欧阳默,就毫不顾忌地抱着一根猪肘狂啃。
“还有的人呢?”祁洛笑着问。
“那边。”班上最愤青的语文课代表呶呶嘴,语气酸酸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呐。”
祁洛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围了一群年轻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当中的谭淙正在侃侃而谈,逗得身边几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伴掩嘴轻笑。
再看自己这边,一个个都穿着休闲装、运动服,大概也知道这个场合的重要性,耐克、阿迪、AJ的运动鞋看得出来精心擦拭过。但再看那边的人,人家普遍戴着手表耳环,脚下辨不出牌子的皮鞋擦得锃亮,相比之下,自己这边就比较寒碜了。
两个圈子泾渭分明,区别不仅在于穿戴,还隐含了家世、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等等在普通人看来很玄乎的信息。
“你说他们在骚包什么,苏雅家里也有钱啊,怎么平时都没显摆什么。”另一个同学愤愤不平地说。
其他人都闷头不说话,偶有几个眼馋那个圈子的,抬头飞快地瞄一眼,解决心中的疑惑之后,又忙把头低下。生怕身边有人说自己不要脸,更怕那边的人注意到自己这么不知轻重的目光。
祁洛看得出来这边不少人都有着嫉妒跟一点点的怨恨,他也知道这样的感情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催化剂。苏雅举办这个升学宴或许只是单纯的聚会,但在家里人插手之后,以她的家境,这个聚会就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各方逐力的猎场。至于他们这些昔日高中同学,不过是这个名利场里最不起眼的牺牲品罢了。
算起来,这边二十多个同学里面,就是他祁洛、李楚阳以及欧阳默的心态最好。祁洛早有心理准备,心绪没多大起伏;李楚阳对身外之物一直不屑一顾,做得下来搬砖刷墙的活,但也不会因此就觉得自己比人家矮一头;欧阳默这家伙,十斤黄金扔他跟前,还不如一斤麻辣小龙虾来得有吸引力。
祁洛没有多嘴去干扰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一个人选择了一种生活,势必就会放弃另一种生活。他今天没有正装出席这个宴会,但不代表其他同学就会把他当作可以过命的兄弟。一个人身处某种环境,总会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来。如果事事都要顺着自己的心,那这不是现实生活,而是自己YY的梦想世界。
一个有底气的世家,举办这样一个宴会,所图的无非是些实际的利益。这些东西不会摊开了在台面上说,但往往就在三言两语之间,一个令外人无法想象的项目或者工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谈妥了。
国人的生意场,就是饭局。这话一点不假。
一群人站在角落里吃喝着平日难得一见的佳肴,心思各异,东西咽进肚子也没尝出个味儿来。
等到祁洛开始喝第三杯椰子汁的时候,苏雅终于姗姗来迟。
不过身边还有一个让祁洛意外的男人。
看皮肤不过四十来岁,头发却已花白,穿着灰色的西装,笑容一丝不苟,和蔼的眼神在金丝眼镜后面友善地打量这一班年轻人,没急着打招呼,架子拿捏得很有分寸。
“今天人实在有点多,照顾不周,还请大家见谅。”苏雅歉意地说,“一会儿我打算请大家去唱歌,晚上也有住处,如果不介意,还请大家不要急着走。”
原先还有些敌意的同学们,就在她的笑容攻势下,纷纷投降,一个个嚷着班长你尽管忙客人有我们帮你照顾云云。
旁边的中年男人笑容和煦:“都是小雅的同学吧?小雅在学校承蒙各位照顾了,她有点不懂事,你们多担待。这次说是升学宴,其实也是小雅的成人礼,虽说毕业了,但我这个当爸爸的,还是希望你们能跟她多来往,有空啊,也都来家里玩。”
“一定去一定去。”一群男生跟打了鸡血一样嚷嚷起来,惹得苏雅面色绯红。
这个叫苏伯南的男人跟几个胆大的学生寒暄几句,就准备离开,他还有许多客人要照拂到,没必要一直跟着这些孩子掺合。
走出几步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来问:“不知道哪位小友是祁洛?”
小友?警惕的祁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却捱不住那些不明就里的同学把他推到前面。
“苏伯伯好。”祁洛无奈地打招呼。
苏伯南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这动作可就比先前对那些人来得还要热情了。
“玩得还行吧?知道你们年轻人在这里待不住,要不一会儿让小雅带你去兜兜风?这里厨子做的菜合你口味吗?要是不好吃,我知道有一家馆子,味道很不错,小雅可以带你去尝尝。哦对了,会喝酒吗?一会儿陪我这个老头子喝两杯怎么样?”
祁洛听得汗毛倒竖,这气氛……怎么那么像老丈人看女婿呢?
苏雅无奈地看着他,显然早就知道自己老爸会这样,所以刚刚故意没有介绍祁洛。
其他同学都震惊地看着他,没弄明白祁洛是怎么入人家老爸法眼的。
祁洛头疼道:“那个……苏伯伯,您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拉过一脸不情愿的女儿,“小雅啊,你待会儿就陪祁洛小友随便逛逛吧,要是嫌闷,就去兜兜风。”
又转向祁洛,苏伯南这回终于隐晦地点醒了祁洛。
“小友,替我谢谢韩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