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杜月雨以前曾有过一个活泼、飞逸的怀孕梦,在那梦里,她满带着少女的天真浪漫情怀和人爬树,天洒着缤纷的太阳雨,树下有持枪的人在四处逡巡着。她们挑拣较粗的树枝抓手、放脚,往上攀爬,还是攀折了好些树枝,最后她们把自己挂在了最高处的树枝上。忽然她发现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然后有个婴儿还从她的下身跑了出来,她因此而在那儿咯咯地笑。但现在她象那个梦一样身子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叫她感觉很不舒服(与此同时伴随着她的是总很瞌睡、懒动),她一次也不能为自己怀了孕而笑出来。
父亲如果是在以前,看见她不舒服,是会心疼她,体贴她,让她多休息的,但这****却逼着她下地去干活。
她一听就红了脸儿,说:“我现在干不了啊,哪下得地。”
“驮着个野种就讲下不了地。人家别家的很多女人,驮着自己老公的亲骨血,在没生之前还不是照样要干活!”
“但我现在肚子痛,没法干。”她说。
“没法干也要干,谁叫你什么人种不驮,要驮个野种!”杜克林非常恼怒,不愿跟她多说。
她没办法,不能再说半个不字,只能随父母一起下地,尽一切所能控制着自己,不让肚子太难受。
可能是心情不好,杜克林在下地之前没象以前要翻土时一样,先修理一下犁铧,犁铧有些卷刃,翻起土来要多费点儿力气。
要想翻土翻得轻松翻得快,得拆下犁铧把它的刃敲平。要把犁铧拆下来,又得先拆犁镜。犁镜是安在犁的上方、向一侧倾斜的一块弯板,表面光滑,作用是把犁起的土翻到一边。
但犁镜很紧,单用手拆不下,得拿石头敲。杜克林就叫杜月雨到田边去找石头。
杜月雨从田边捡回一块石头时,父亲没再吭声,从她手里接过石头,就拿了犁铧走到田埂处,用石头砸那犁铧,使它发出“锵锵”的金属声。
她借此机会走到田边,虽还没开始干什么重活儿,却已十分疲倦,不得不休息一下。她想坐下地,倚在树干上,但她要下地也不容易,得一只手扶着膝盖,努力地支撑着蹲下去。尽管这样,她也只懒懒地闭目养了一下神,看见父亲修理好了犁铧,她又再用一只手扶着膝盖,喘息着慢慢站了起来。
当晚父亲一直闷闷不乐,先是铁青着脸儿一声不吭地吃饭喝酒,继而是坐到一边去低着头直抽烟。后来他终于开口了:
“贱妹,你做出了有辱家门的事儿,我也不多讲你。你从今日起就搬到老屋去住吧,我以后眼不见心不烦!”
“爸……”杜月雨怯怯而恳求地望着他。
“你不必多讲!一定要搬!现在就搬!”杜克林口气粗硬地说。
她想不到他这么无情,竟然强迫她住到村边她家以前的老房子去,她又惊又恼,瞪着眼道:“我不愿意。”
也是的,那房子已很残破了,冬不挡风,春不遮雨,叫她住到那儿,不是叫她去活受罪吗?
“不愿意去也要去!”父亲被怒火烧红了脸儿,口气很决绝地,“你这贱人!你败坏我杜克林的名声,我不能让你这个没有廉耻的人再住在家里,如果你不去,我就把你赶出门,以后连饭也没得你吃!”
他把话儿说得这么决绝,没有半点儿父女之情,叫她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只能不再吭气了,以免遭他更多怒骂。
父亲不顾亲情,她也不可能在现在硬让他原谅她(虽然那原本就不是她自己的过错)。
母亲在灶屋里传来了微弱的呻吟,但她没走出来阻拦。
杜克林把她用的那些被子、床席、衣物、锅碗、煤油灯及半口袋雪白的大米、大半口袋芋头干给她送到了老屋,放下它就绝情地对她说:
“你怀上了别人的野种,以后会丢光我们家的脸面,以后不经我允许,你不准再进我的家门!”
她不吭声,伤感的眼泪默默的流了出来。她已走投无路了,除了乖乖地上老屋去住,她没有其他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