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对面的文新玉开始比较大方的出门了。上茅寮不必再专选晚上或一大早。虽然她家的田不用她去耕——连她夫家男人也不用去耕,但她有时也会专门走到田边去看佣人们耕田。
杜月和在自家门口重新又再见到她的那一刻,又一次被她面容和形体的美所震憾,热浪向着全身蔓延,心窝竟突突地直跳起来,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胸口上。确实,她身上所具有的魅力是他不能抗拒的,他一见到她心情就不能不起奇异的变化。那****准备出门,可能是要上茅寮。钱成山吩咐她:“你回来顺便上菜地摘点儿菜回来。”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什么,然后就快步跑了出去。
但她过了十多分钟以后转回来,却什么也没带。
钱成山有些抱怨她,说:“我不是叫你回来摘点儿菜的么?”
“我,我……忘了。”一朵红云立刻飞上了她的脸颊,叫她左手拨弄着胸前的纽扣,似乎有些窘迫。
但钱成山没多责备她,见她红了脸儿,就对她挥挥手,自己跑去摘了。
杜月和看着文新玉,觉得她真是象个天仙一样的美得惊人,不管是肌肤、脸容,全身上下的颜色都白净而闪着光晕,叫他不由得对着她连看了好几下。
从这时候开始,杜月雨感觉世道好象有点儿变了,传开一些打仗的消息,却已不是****占上风,而是****占上风了。
打仗的事儿难得发生在柴头岭村这一带,杜月雨因自己是个年轻女人,知道不多,也没心思管,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情况。这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老有要往下掉的感觉了,她尽量把腿夹紧一点儿,以防万一。虽然最初她是极不想要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但在想了办法也流不掉以后,现在已经那么多个月过去时,她倒又很想留住这个孩子了。她知道,在柴头岭村及周围,一个未婚的女子生下一个野孩子意味着什么,肯定会遭受很大的惩罚的,现在她也决定豁出去了。
在家里,先是张秋娥看出来杜月雨怀上了野孩子,然后杜克林也知道了。当时是杜月雨去上茅寮,回来时母亲眼睛带着明显的纳闷对着她的腹部看。
她心一“咯噔”,烦恼地想:“糟糕,给她发现了。”
尽管她知道父母迟早会发现她怀了孕,但她不希望这么快。
“你的肚子怎么了?吃错了东西胀大吗?”张秋娥问她。
“不是。”她红了脸儿,摇摇头。
“你没嫁人,肚子怎么会大呢?”
“我,我……也不晓得。”她嘴唇颤动着,吃吃地有些说不下去的样儿。
“你自己的事儿怎么会不晓得!你,你……是不是给恶男人奸了?”张秋娥盯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给母亲盯得完全无法隐瞒,只得费劲地点了点头。
得知她是给恶男人奸了后,张秋娥除了伤心、担忧之外,并没有骂她,只是唉叹地叫:“唉,唉,这叫我们以后怎么见人啊!”
杜克林得知后却是急得直冒火,不时在那儿跺脚:
“你怎么跑那么远呢!那么不晓得小心!这回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办?——要叫别人晓得,我们全家人都要给你丢死脸了!”
他几次这样骂,叫杜月雨越来越羞愧起来,以前她如果看见了母亲煮好的一锅饭热在灶头上,即使别人还没吃,她肚子饿了也会去先吃,现在她却不敢动了,要等齐人吃她才敢吃,以免招父亲更多的骂。
这日晚上池头岭村的温云生找来杜月雨家,告诉杜克林:“我儿子跟杜德威的儿子打了一架,打伤了那孩子,杜德威找人跟我传话儿,要我赔两头猪做医药费。你讲我哪赔得起啊?借也借不到买猪钱啊!所以我找你帮我求求他,不要赔那么重吧。”
杜克林听了,现出碍难的样儿,搓着两手说:“象杜德威那份人,一向跟我不近,我是巴结不上的。你叫我求他,我都不晓得怎么求哩。”
“我给钱你买点儿酒、肉那些东西送去,他应该会好讲一点儿。”温云生说。
“唉,我也不晓得好不好讲。我看你去找学堂里的先生连塘养,可能还更强得多。”
“嗨,那份人死脑筋,只会认死理。他讲打架的事儿不是我儿子先动手,是杜德威的儿子先动手的,该杜德威赔我,不该我赔杜德威。你讲,我能跟杜德威那份人争吗?”
杜克林压低声:“你不是我们村的,应该不用这么怕他。”
“唉,我不怕他才怪哩!他虽然不是我们村的,但他的势力可以叫我们村的村长随他手指头转。所以我才要求你嘛。”温云生无奈地说,“我不是那份不会看风使舵、不会做人的人,跟别人斗我可以硬撑着,跟杜德威斗,你讲……”
“既然你这么怕他……”
“也不是怕,”温云生赶忙抢着话儿说,“主要是我不想多惹闲事儿。”
“好,就算你不是怕他,是怕多惹闲事儿,那我就试试吧,看他会不会多少给我一点儿面子。”杜克林实在无法拒绝,只得勉为其难的应承了下来。
他第二日晚上买好了酒和熟肉就到了杜德威家,拐弯抹角地说了好一阵闲话儿,然后才点到正题上:“威哥,温云生他儿子打了你儿子,真是该骂该打的。他找到我屋家叫我帮他求威哥你放他一马,我就狠狠骂了他一顿。他做人老爸是怎么做的,儿子不学好也不晓得管管,他听了就在我那儿痛哭流涕,讲他就是因为自己不会管儿子才叫他在外边给他惹那么大的事儿。我看他那么可怜,所以就斗胆来威哥这儿替他求求情,求威哥看在小弟的份上,就放他一马吧。”
“如果是别人求我,我决不会放他,不过既然是林古求我,我就放他一次吧,不过他还得赔我十斤猪肉,不然我气是消不了的。”杜德威说。
“没问题,没问题,我想温云生是会识做的。”杜克林看见这结果还不错,赶忙连声应承。
第二****就把这求情的结果告诉了温云生,温云生也感觉结果非常合他的心意,因而对杜克林感激不尽。
这种时候下雨天多起来,在杜月雨家,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先落到檐沟,再往左边水沟落下去。如果不下雨,杜月雨没点儿勇气出门,只有在暴雨倾盆的时候,别人都呆在家里,她才能走出去散一下自己的闷气。
这日下的雨颇大,她穿了件破花夹袄,戴着竹帽,披着蓑衣,选择走大墙的右后门出去。
下雨天,虽然家家户户几乎没人出门,只有些泥鞋脱在门口,半篮子野菜摆在门口,但有些人家把门关上了,而且住这条巷子的人不那么多事儿,因此她感觉没什么人注意她。
出到村外,在泥土村道上,她刚迈了一步,突然一个趔趄,身子猛一歪,差点儿要跌倒。她想到自己是一个重身子的人,跌倒会很要命,只得更加小心,放慢脚步往前走。
此时到处是积水,泛着幽白的光。不管是踏有水的地方,还是踏没水的地方,那泥都很烂。没水的地方踏上去,厚厚的烂泥可以把脚板陷得没影儿,而有水的地方,踏的烂泥好象吸力很大,把人的脚板粘住粘住,那水在小腿肚子上一点儿一点儿的上,你不知要给它侵上多少。
大雨可以伤折草木,也可以伤折人的心;大雨可以冲走很多东西,也可以冲出一个人的灰色情绪来。
杜月雨这时鞋帮已透湿了,情绪低落,满腹伤感,充满怨恨:她恨死了那个侵犯她处女之身的恶魔,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可怜的女人,她就无端端要受到那么多的伤害和屈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挺着大肚子行走在这样折磨人的烂泥路上。
“这烂肠子挨刀砍的,不得好死,有一日老天爷会收了你!”杜月雨在心里低低地骂。
她来到了女人墟大墙外。她知道,在本地。一个女人如果做出了越轨的事儿,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女人墟都是有权惩罚她的。
到时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她站在女人墟前无奈地猜测着。
叫她想不到的是,她家对门的新妇文新玉此时竟正戴着雨笠,在离女人墟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痴痴地蹲着,低着头。
她早已知道文新玉在去年新婚那日被男人们欺辱的事儿,知道她很受伤,感同身受,她能体味得到对方此时情绪低落,满腹伤感,充满怨恨的心情。
她心底不由涌上了一丝怜悯,把自己两只乌黑的眼睛望着文新玉。
杜月雨想走开,但又有想上前去跟文新玉说几句话儿的冲动,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走到了文新玉跟前,注视着她说:“阿玉,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怕跑来个坏男人吗?”
文新玉给她从感情的沉溺中唤醒,茫然地抬起了头,翘起下巴,眼睁睁地对她看着,一副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话儿的样儿,这时但见文新玉脸色又青又白,嘴唇有些哆哆嗦嗦的,不知是身上冷,还是心情不好所引起。
她还想再跟她说可能会遇到坏男人的话儿,但话到嘴边忽然不敢再把自己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而是改变了主意,夸赞她说:“你生得真靓,春辉哥能娶你做老婆,可以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莫这样讲。”文新玉低低地说,红晕飞上了她的脸颊,她略微直了直身子,丰满起伏的胸脯上有些颤动。
“我讲的是真话,这可以讲是春辉哥前世修来的福气。”杜月雨诚挚地又说,想到自已没福气和钱春辉结婚,就不能不生出伤感,埋下了头去。
文新玉没有再回答她,眼里噙着泪,嘴唇只是喃喃地动着,不知说了什么话儿,然后就见她站起来,缓步向前走去。
这时杜月雨看见,文新玉脚步轻盈,秀丽的脸上泛着红晕,苗条的身段富有曲线,要多美有多美。
“唉,可惜,她虽然是一个正正经经地出嫁的女人,只因为是嫁的柴头岭村的男人,就也要遭受跟我差不多的恶梦,承受如此难以抹灭的伤痛,多不幸啊!”杜月雨暗暗地叹息着。
文新玉不停步地向前走着,杜月雨没去喊她,保持着沉默,一直注视着她孤独的背影。
而她则越走越远,最后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