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在柴头岭村那样有很长村史的地方,曾有侄孙辈娶姑婆辈为妻、或侄孙辈嫁叔公辈为妻的事儿,虽然女方比男方或男方比女方还小几岁,他们也过得很好。
杜锦福娶的老婆就是这样的情况。
杜锦福的老婆杜淑青,是杜仁昌的侄女儿,却又是杜锦福的远房姑婆。
当初杜锦福刚到适婚之龄的时候,自己是决不会想到要娶这样一种身份的女子的。
前辈衍生的那血缘花枝,即使总是藏之于无形,也总会隐隐地拍打人们敏感的神经:
谁也不愿跟辈份远高于自己的人结成夫妻,到时给对方“欺压”。
但杜淑青因为长得不好看,脾气又不大好,一般男人都不愿意娶她。叫媒婆介绍了几次,都不能成,最后就由她的父母和爷爷找到杜锦福的父母,有些强迫地把她嫁给了杜锦福。
杜锦福当时虽然不乐意,但自己也没条件找到更理想的,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一天杜月和正在屋里关着门睡午觉,忽然听见有人在外边吵吵嚷嚷的,就由不得侧耳去倾听。
这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历时有七八年了。
自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出现后,这些年来本地一向不是很乱,很少看见打人抓人的现象,不过偶尔还是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既然有吵嚷,杜月和就不能不紧张,于是他就赶快走到门背后去,挤紧眼皮,从门缝里往外望,看是不是红卫兵在抓人,都抓了些什么人。
结果他看到并没有这样的事儿,可能是有人偷了别人的什么东西,给抓住了,两人就在那儿吵起来。
他想打开门走出去看看,还没把门打开哩,这时先有人敲门了。
“糟糕,不会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吧?”
杜月和猝然心一跳,立刻生出了很大的不安来。
“若是歹徒,我要是开了门让他跑进来抢劫、杀人,那我可就倒大霉了。”
杜月和由不得想到了最可怕、最吓人的后果。
正在那儿考虑要不要开门时,门外的人开声喊起来:
“叔公,叔公,我是锦福,你开一下门吧。”
呵,原来是他自小玩得最好的伙伴杜锦福。
在柴头岭村里,虽然他们辈份不同,但玩时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身份”上的差别。
是杜锦福来就不能不接待了。
叫杜月和想不到的是,跟杜锦福一起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老婆杜淑青。
杜淑青原来和杜月和同辈份,在说话时原是可以以名相称的。
但现在她做了侄孙辈的杜锦福的老婆,那身份就尴尬了:
随杜锦福的辈份也得叫杜月和做叔公。
杜月和感受到了杜淑青的尴尬,他也由不得尴尬起来,不知怎么招呼他们好。
“哦,叔公,我这次来你这儿呢,是想向你借两百元钱看病。我老婆的女人病去县人民医院检查了,说要动手术。动这手术至少要两百元钱。我们农村人吃饭都是大问题,哪有钱去动手术呢?在县里我们又没其他很亲的人了,所以就想到了来向叔公你借。叔公你先借给我们好不好呢?只要我们以后有了,一定会很快还回给你的。”
“你老婆动手术我怎么能不借钱给你呢?可是我工资低,平时也没积蓄,想借也借不出啊。”
杜月和露出了烦难的神色。
“我也知道你难。但在这种时候,不管你怎么难,也还是比我们强些。所以我还是想你能帮我,自己没有也先去别处借来。等我以后有了,我一定会快快还回给你的。”
“不是我不借。现在这种时候,就是向别人借,也很难的。”
杜月和说。
“叔公……”
杜淑青也想说什么。
杜月和看看她,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我去借,看能不能借到。如果借不到,你们也莫怪我。”
“不怪,不怪,怎么会怪你呢?”
杜锦福忙说。
他马上跑出去,向粮所几家平时关系好些的人家借。
费了好一番嘴舌,最后也只借到八十元。
杜月和自己放在家里的现钱还有三十多元,留下几元作本月的伙食费,其他的他都全借给杜锦福了。
杜锦福两口儿离开后,杜月和的妻子王宝珍从外边回来了。
这时候杜月和原可以不那么快把杜锦福来借钱的事儿告诉给她的,但他想到这种事儿她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住的,因而就没有去“放一放”,马上就告诉给了她。
她听了立时便烦怒地叫起来:
“你怎么这么笨啊!自己都没钱吃饭了,你还把钱借给别人!你是不是一个蠢人啊!”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孙,他老婆生了病,我不能不尽能力帮一帮他啊。”
杜月和忙分辨。
“尽能力帮一帮他!你可真大方啊!农村人是帮得了的吗?他们现在说向你借钱,以后你想向他讨回来,他可就一分钱也不会还回给你了!”
王宝珍说。
“怎么可能呢?杜锦福可不是那样的人。”
“哼,不是那样的人!你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他!”
“你干啥一点儿也不信人呢?”
“不信,我绝对不信。”
王宝珍高叫着说。
杜月和沉默了,感到了做人的难,真希望人生不要老让人经受那么多烦恼。
可是王宝珍不让他沉默,又马上大声地嚷着说:
“你快去叫他还回来!马上到医院去叫他还回来!”
“借都借出去了,怎么能马上又叫人还呢?”
杜月和皱着眉头说。
“我不管!借出去也要叫,干啥不叫呢?”
王宝珍完全不跟他讲一点儿道理。
“你好意思叫,我可不好意思。”
“哼,你不好意思?行,你不去叫我去!我马上去叫!”
王宝珍说。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做象什么话儿啊?”
杜月和对王宝珍生出不满。
王宝珍继续叫着说:
“我就要这样做。你不把钱赶快追回来我就要这样做!”
“唉,你啊你,怎么现在是这样一个人啊!”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不惯吗?”
“我没有说看不惯。”
杜月和无奈地说,同时在心里也暗暗对杜锦福生出了不快:
干啥他什么人不找去借钱,偏要找我借呢?他家以前也没给过我很大的好处。现在却叫我没烦恼也平添烦恼!没难受也平添难受!这些已隔上了好几辈的亲戚真是不替人着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