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桑榆一行人回了晚晴楼,虽然多年夙愿得以一偿,但桑榆的兴致也并不高。一直执着于一件事,当它终于完成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却着实令人难受。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朝阳欲露未露,烧得一片赤红。
千面一到晚晴楼,没来得及歇一歇,琳琅阁的管事便找来了。桑榆为了搜集叶成戈的消息,派出了琳琅阁不少人手,为了安全起见,扫尾工作自然是少不了的,看来千面要脚不沾地忙碌两天了。
桑榆和卫君卿也便不进屋,在院子里坐了。随即便有下人很有眼力见地上了茶水和糕点。
桑榆扭头看向卫君卿:“师兄,我便不和你道谢了。”
算计叶成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她计谋虽好,但这些计划耗资巨大,人脉消息缺一不可。而这些,多半都是卫君卿在燚羽经营多年的结果,却毫不犹豫转手给了她。
卫君卿含笑揉了揉她的发:“师兄就你一个师妹,在师傅眼里,师妹自然是掌中珍宝,师兄我可就是路边的草了,若是连师妹都护不好,师傅非要治我个有辱师门的罪不可。”
桑榆看着桌上那些长相精致的糕点,拈了一块吃了。打碎的米糕,有一股清新的雨后杏花味。她享受地眯了眯眼:“师兄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卫君卿乐了:“你怎知不是晚晴楼的厨子做得?那可是我重金请的厨子,还特意交代过教导过,手艺可不比我差。”
桑榆意犹未尽又拿了一块:“这杏花糕我打小便吃,若是连这份味道都识不得,就愧对师兄了。”
卫君卿看着她脸上的郁色淡了去,心下也送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就是报仇,几番旧疾复发生死一线都靠着报仇的信念咬牙挺过去了。这口气一松,似乎是好事,似乎又不是。他未曾经历这些,确实不知如何面对,也不知怎么开口安慰她。
世人都道卫公子巧舌如簧,但面对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心事,卫公子也无能为力。
只这一碟杏花糕,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你猜,那老皇帝会怎么补偿你?”
桑榆吃糕点的手一顿,垂了眸子:“不知道,也不在意。”
卫君卿知道她说得是真话,若是在意,她昨夜也不会这么利落地扭头离去。
“你可知百年前,燚羽曾有一位护国公主,女子所学闺仪闺训,她半点也不学,最喜舞刀弄枪。许是见多了后宫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女人,皇帝对她极是宠爱,便由着她,还专门请了名师指导。那公主天赋惊人,年纪轻轻便突破灵宗。后来遇国家危难,她披甲上阵,杀敌无数,救国与水火之间。自那以后,燚羽便有一块公主令,可号令赤羽卫。”
桑榆点头,她也知道这个传说。
卫君卿摩挲着手中的骨扇,悠悠地道:“你猜老皇帝会不会把这块公主令给你?”
桑榆不答。
卫君卿接着道:“他心中有愧,即便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也一定要行补偿之事的。若我是他,这块公主令便最合适不过。宝儿,若他送上这公主火令,你可会拒绝?”
桑榆沉思了片刻,摇头道:“他愿意送我一只军队,让我多了一分保护身边人的能力,我为何拒绝?就当是我帮他除掉叶成戈的交易,凭他的能耐,再经营二十年也是白搭。”
卫君卿松了一口气,他自然希望桑榆能够接受。能够保护她的力量,即使是来自喻疏叶,也是好的。他只怕她因着过去的仇恨难以接受,但见她提起此事眉目清浅,毫无勉强之色,他也略略安心。
“燚羽的实力在五国中并不算强,但赤羽卫威名在外,还是有可取的地方的。毕竟你我都见过赤烈了,那是个忠义之士,但又不愚忠,知晓变通。”
桑榆点头,都说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今夜她确实对赤烈有些欣赏,愚忠和忠诚之间可是云泥之别。
“宝儿接下来有何打算?回夕照?”
桑榆摇摇头,“师傅不久前有书信传来,让我去参加木森国的五国菁英赛。”
卫君卿皱眉:“夕照谷多年不出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要参加五国赛事?师傅可是说了有什么事?”
“师傅接到消息,碧血寒玉在森罗城。”
卫君卿恍然大悟:“这么多年遍寻未果,夕照谷加上我这么多年经营的势力都得不到一点消息,若是在森罗城,那就说得通了。”
森罗城是五国真正的王都,本森国君能力卓绝,对森罗的掌控已达极致,外来的势力想要插手简直难如登天,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夕照谷和卫君卿无法渗透的地方,便是森罗城了。
而桑榆身上的旧疾目前就差流光飞羽和碧血寒玉两味主药,无论这个消息是否真实,这一趟是一定要走的。
既然要去,以参加五国菁英赛的名义去自然更好,越是接近权力中心,就越是容易打探到消息。
说话间,红衣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急匆匆要往寄桑居而去,却见二人竟然这个时辰在院子里坐着,先是一愣,然后又赶紧过来。
见她满身狼狈的样子,桑榆递给她一杯温水,让她先喝了喘口气。
红衣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拿过茶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桑榆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失笑:“你平日总说千面行事粗鲁,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红衣喝水的动作一顿,不满地嘟嘴:“属下为了主子跑断了腿,主子还把人家跟花妖放在一起比较。”
桑榆也不再逗她:“说说看,可有什么消息了?”
昨日几人正要进宫,沈烨忽地带来了“棘影”的消息,棘影便是桑榆一直在追查的组织。组织并没有名字,只是桑榆记得管事的人都会穿着一件印着荆棘花的外袍,便如此相称。
当年她与雪柔儿二人被叶成戈派来的杀手追杀,雪柔儿拼着最后的力气与对方同归于尽,而她当时身中九曲断肠昏死过去,奄奄一息。在意识迷离之际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起,醒来之后就已经到了一片陌生的山林。
她似乎被喂下了什么解毒丹,毒未全解,但被压制了一些。声带被毁,她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却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只是幼小的身子被毒性侵蚀,虚弱得厉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躺着,也不能动弹,偶尔会有人来喂她一点稀粥,居然活了下来。
躺了大半个月,一天夜里,她正被身上的烧灼感折磨得无法入眠,却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
“听说你抱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子?那女娃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看上?”
另一人声音嘶哑低沉,很好辨识,正是将她带回来的男子。
他答道:“中了九曲断肠没有立死算不算?”
另一个声音满是趣味:“多久?”
“我把过脉,离中毒到被我发现,有一个时辰,身体受损严重,但生机未断。”
“哦?一个时辰?九曲断肠一刻钟必死,那女娃子没有吞什么解毒丹?”
另一个声音颇为不屑:“你以为九曲断肠的解毒丹这种地方会有?那女娃子有些古怪,不知为何能够中毒不死,倒是有些意思。”
顿了一会,又有人说道:“总之人也带回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娃罢了,有什么古怪你慢慢查探就是了,只是别误了正事,
上头最近盯得紧。明日你便随我一同去。”
那嘶哑的声音懒懒地应了一声。
半晌,桑榆感到有人进了屋子。那人一靠近,便有一股子难闻的酒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雨后山林腐烂的泥土的味道。那人也未掌灯,摸黑搭上她的脉搏。
隔着黑暗,桑榆闭着眼,却能感到一股打探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她几眼。过了一会,那人起身往她嘴里又塞了一颗药丸,粗鲁地逼她咽下,坐了片刻,复又把了脉。
“真是奇怪。”那人低声嘟囔了一句,摇摇晃晃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是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又骂骂咧咧了几句。
桑榆无心去关心离去的人,那药丸入口,便激起刺骨的冰寒,瞬间与她体内的灼烧感搅和在一起。极致的冷和极致的热,似乎要将她拆成两半,巨大的痛苦让她不由地扭曲在一起。
她不敢出声,那人似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古怪才将自己带回来的,从他粗暴的手法看,他对能否真正救治好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眼前的情形似乎是祸不是福。入口的药似乎对九曲断肠有一些效用,但却引起了其他脏器更尖锐的痛感。为缓解九曲断肠的毒性而给身体埋下更多的隐患,没有哪个医者会对五岁的小女孩用上这种救治方法。
试验品。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