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五十七年三月,中旬,寅时,一片寂静,燕国的长庆宫却在这时被一声大喊惊醒了。
卫风大喊着,失魂落魄地又从噩梦中惊醒。那个梦境,那个一直纠缠着他的梦境,从未使他安宁片刻。卫风汗流浃背,背脊森森发凉,惶恐不安之中,甚至不能辨别身在何处。似乎还在梦境中,似乎身处那个曾被鲁国俘虏的牢房。
“牢房,牢房……寡人不住牢房,寡人是天子,寡人绝不能住牢房。”卫风疯魔一般大呼大叫,手上不停地撕扯比划,谨防着有人伺机行刺。
他不安,他恐惧,他草木皆兵,同时,他又不信任所有的人。
“陛下,陛下……陛下?”这名内侍似乎早已习惯了卫风的疯魔,小心翼翼地躬身站在远处,战战兢兢地履行一个内侍的职责,他必须唤醒卫风。
从什么时候起,三年前,又好像是更久之前,再细细一想,又或者是从某个敌国女子死时起,他们这燕国的国君就再没正常过。也是从那时起,这名内侍便担任了这样一个极其危险的职责。
内侍声声唤着,那些许陌生的嗓音,多少让他暂且清醒了一分。
卫风猛然坐起,撩开龙床上金黄色的帷幔,看着大殿内散落一地的遒劲的字帖,墙上挂着的身披银色战甲的美人图,熟悉的宫扇,陈旧并开始破败的竹椅,摔成两半还不丢掉的青灰色碗。那些事物都太熟悉,熟悉到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个一晌偷欢,一时欢愉的山间茅屋。
回忆,那些过于美好的回忆,是昨日活下去的希望,却是今日的毒药。回忆啊,实在致命,忘不掉,不敢忘,如此纠缠,裹挟了他一生,从此只能行尸走肉,依靠那些微的回忆度日了。
“陛下,要起身了吗?”眼看着距离上朝的时辰已近,内侍才如此大胆地问道。
卫风寻着那个声音的来源把视线一转,这才看到了颤抖着身子站在远处的内侍,回忆就此中断,脸上的冷意和失望越见凸显,内侍更加胆战心惊,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卫风倒也因为这一句彻底清醒,从梦中走了出来,也渐渐恢复了刚才血腥梦境带给他的执念与痛。
梦,都是这个梦惹的祸。这个持续了多年的梦,一个噩梦,折磨却又不能忘记。
梦吗?不,那也不是梦,是真实记录在史记中,且是他卫风亲身经历过的事,埋藏在内心最为晦暗的角落里,距今算来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了。
十年前,那是大周四十七年,也是三月的中旬。彼时,燕国之内,还是一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大国气象,而燕国与鲁国交界处的平原上,却是剑拔弩张,大战随时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当时,卫风还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又被削弱了所有势力,从此再不受宠的皇子。时年二十,刚刚弱冠,便碍了即将被立为世子的卫城的眼。卫城极尽谄媚讨好的本事,蛊惑了燕国国君,将这个他认为极其讨厌的家伙送上了战场,间接地判了卫风死刑。
那天,天朗气清,天空一碧如洗,湛蓝的颜色仿佛能涤尽所有的忧伤。天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鹅黄色的草芽刚刚冒出头,生命迹象如此美丽。这天,是卫风在宫墙内从没有见过的好天气,这地,也是卫风从未见过的好景色。
可这蕴含着生命迹象的平原,即将在明日迎来一场两国大战,迎来一场满是鲜血的死亡。说到死,这其中,恐怕也包括卫风这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死,众望所归。
从国君下达命令,将他这个并无战场经验之人派遣前来时,卫风便有了自知之明,从那天起,他对自己毫无利用价值的生命也没剩下多少留恋了。或许,就像王宫中那些权贵所想的一样,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属吧。
卫风最后看了一眼战场,骑马巡视了一圈,如此便算是应了景,查看了站场,随着一大队骑兵返回营地。
他骑着彪悍的枣红色大马,身披黑色铠甲,背着弓弩,握笔的孱弱手,提着冰冷、生疏且沉重的槊。这是他上战场即将用到的兵器,也是他外祖父戎马一生惯用的兵器。这位老将在马革裹尸之前,曾吩咐小将不远万里送回王都,送到卫风手上。
意在告诉卫风,王都之人,人心叵测,欲要活命,必要握紧自己的兵器。
果不其然,老将尸骨未寒,王宫中人想要夺取老将留下的军权,便将卫风排挤到了一个必死的绝境。老将军猜对了,可惜,卫风只是卫风,一介书生,看着兵器只懂如何赋诗一首,却不懂如何使用。他不懂权利,不懂兵器,甚至到了临死之时,仍未明白何为握紧兵器。
南征鲁国的军队庞大,兵力军饷充足,看似是为了皇子的安全而准备了最好的保护,实则这些人都是新兵,未经训练,从未见过沙场,不知杀戮的可怕和军令的必须服从。他们是军人,也是平凡百姓,随时都有逃跑化为一盘散沙的可能。
可见世子卫城准备妥当,若卫风战死,则顺了他的意,若战败,则是用兵无能,败军之将,只配军法处置,若是侥幸战败,那也是他这个当世子的准备妥当,运筹帷幄的作用。无论如何,卫风出征鲁国,都讨不得好。
可见王宫之内多是恨透了卫风的人,恨透了这个无用的皇子,仅凭外祖父的威风便霸占着多数自愿投诚的军权。他们终有一天会死亡,但他们不愿死在这个无能的皇子手上。既然不能,那就只有去抢,去争,去杀了。
好在卫风足够可怜,足够引起了老将军的部下的同情。这位老部下叫做方同,已是花甲之年,虽尚有十斤高粱酒的高体魄,到底不如壮年,行军布阵的精力早就不如当年。世子卫城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同意了方同的跟随,同时也斩断了自己排挤手足的谣言。
这日,卫风千千迢迢才将赶到营地,便有卫城心腹作乱,起哄着让他视察战场,意要给他些下马威。因着一路有方同将军跟随,那些作乱之人才不得不闭了嘴。待重新赶至营地,卫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早已是疲乏困倦难耐,饶是卫城心腹说着风凉话,他也全然无心了。
“都给我滚!”方同双眼瞪大有如铜铃,双手叉腰,嗓音如雷,大喝一声,哪个能不怕,嘴上还要强壮硬气地骂骂咧咧,快速冲出了大帐。方同狠狠地又骂了几句,这才气愤地劝道:“六皇子,你别怪我这人粗鲁,说话难听,那些杂碎也着实狗仗人势了些,你得好好惩治惩治他们,否则今日敢口上逞能,明日就敢骑在你头上。”
卫风实在累了,单手撑着头,“方叔……”
“我哪当得起六皇子的叔叔,还是叫我老方吧,听着顺耳。”方同多年跟随老将军,在沙场上练就的除了打仗的本事,还有一身匪气。他是少数忠于卫风的人,多年养成的不拘小节与耿直的性格,使得他也不跟卫风客气,一屁股坐在卫风的对面,粗粝的大嗓门吆喝着,“只要六皇子开个口,我老方这就去把那群杂碎砍了,看他们还如何耀武扬威。”
“方叔,我知你意,然,我能活至今日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或许一朝真的战死沙场,我恐怕也就脱离了苦海,岂不正好。”卫风到底不愿总这种话寒了老将的心,语气稍微和缓地说道:“并非我不争,一则没有与他们相争的实力,二则,我志在山水,毫无魄力,并非为君之人。”
“胡说!”方同坚决反对,“六皇子这说的什么话,你怎的没有实力,只要你愿意,登高振臂一呼,将军当年的幕僚哪个不支持你?周幽王也非为君之人,怎的他能称孤道寡,你就不能?凭你的文墨豪情,还能比不过一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六皇子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叔所言极是,奈何我处境尴尬,我奉旨前来,又如何不上战场?既上得战场,躲得了鲁军的攻击,也逃不了世子之人的暗算。明日燕鲁交战,吾命休矣,方叔的大志,恐怕在我帐下难以实现了,不如称早改投明君,或还能保全家人不被连累。”
卫风如何不知方同所说,想当年,外祖父刚去世,他受压迫看不到尽头,不是没有反抗过,争过,抢过,可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他确实想要那个至高的位置,奈何,奈何命数如此,他宵想不得。
方同深知卫风的变化,实在不忍不忿,对卫风欲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做法更是气急,突然跪下表起忠心,“我当年跟着老将军征战沙场,一条命早就豁出去了,还在乎生死?六皇子乃天家贵胄,怎能一败涂地之后便一蹶不振,便是看在老将军的份上,你也该去把那些属于你的抢回来。我老方这条命是老将军给的,老将军去了,就为六皇子鞍前马后,六皇子一定要我改投他人帐下,唯有一死。”
“方叔,你这又是何苦?”卫风叹着气,伸手欲扶方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