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被桃夭小孩子气的话语逗笑了,却听桃夭哭的更加厉害,赶紧住嘴,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慧心也说不出为什么,挠挠头,又赶忙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妖怪吧,你叫什么名字?”
桃夭伤心极了,又生气极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倒霉的一天,临到了了,竟连个可以躲起来痛哭的清净地方也有和尚。和尚,和尚,到处都是和尚,到处都是些不讲情理的迂腐和尚。这迂腐讨厌的和尚,还想问她的名字。
她实在不明白,和尚一天到晚不念经,不敲木鱼,不通情爱,却专门爱管闲事,管人哭或是不哭的事吗?她既然已经放下,虽说不是一日两日,但也迟早离开此地,寒山寺已经恶毒至此,今日便要将她驱赶了吗?
桃夭忽地站起身来,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就往洞外走去。她离开,今日便离开这个不祥之地,离开这个唯一有忘尘的地方。
“你去哪儿?”慧心此来可是挽留桃夭的,怎能让她在忘尘赶来之前离开?
“你多管闲事。”桃夭头也不回。
慧心翻翻白眼,他这是被桃夭讨厌上了。慧心微窘,还得跟上去,一面喊道:“师兄并非不尽情意之人,只是……只是命运不济,为妖所害……”
“他……如何了?”桃夭嘴上说着放下,奈何情已入骨,撇不下,忘不掉。桃夭本能地以为这段时间内,有厉害的妖怪攻上了山顶,伤了忘尘,才导致了他对自己的误会。
“此事说来话长。”慧心邀桃夭就着石头坐下,慢慢说与她听。
这一桩故事发生在忘尘三岁的时候,彼时,他还只是一个贪图玩乐的孩童。奈何命运实在叵测,那年,一个游方的道士和一个疯癫的和尚路过,在忘尘家中化斋,偶然发现忘尘根骨不凡,有意收为弟子。
道法还不如现在昌盛的时候,投入道门总是不大光彩,忘尘父母拒绝了两位大师的好意。两人倒也没有逼迫于忘尘,走前留下一粒丹药,只道是强身健体,延延益寿的丹药,既然与忘尘有缘,便赠与忘尘算是聊表心意。
老实的夫妻两送走了和尚与道长,收起了那枚丹药,随着时间的流转,他们都慢慢忘了这件事。直到一年后的隆冬,忘尘意外丢入冰河,再打捞起来时,已然奄奄一息,请了多少郎中,都是摆着手说不中用了。
夫妻二人只得这一根独苗,疼爱备至,一朝听闻爱子命不保夕,哭的死去活来。也不知是谁提醒,说是家中曾经留有灵丹妙药,不只管用不管用,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是不可。
待翻出那枚丹药喂下,忘尘果然被救回,一日一日清醒康健,比此前好药壮了不少,夫妻二人自然喜不自胜。农家的平凡日子,又重新回归原点。
但是好景不长,前后不过半月的时间,忘尘便又病倒了。他得了怕热的怪病,尤其是到了正午,腹中有如火烧,遍地打滚也不能解,夜间或可稍安。到了第二日,亦是如此,折磨难耐。又过了三日,忘尘竟不能再见一丝温热之气,终日泡在凉水中方能勉强捱过。
这一次甚至比落水时还要严重,郎中只听完夫妻二人的描述,便直言闻所未闻,已然不上门诊治,躲避瘟疫一般躲着他们。邻里听闻忘尘怪病,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上一二。
冬日还可,尚能取冰河之中的水解除忘尘些许痛苦,到了夏日,忘尘每日生不如死,哭喊震天,周围邻居不出几日便搬了个精光。夫妻二人四处求医问药,终是无解,反而家贫如洗,落下一身债务,为人唾弃,活的甚是不堪。
终于,冰河之水也不能起效,忘尘被烈火焚噬,不能自控便释放出来。夫妻二人看着年仅五岁的忘尘一身火光,吓得瘫坐在地,直呼妖孽。曾经的爱子,在花光了钱财,遭受了世人异样的眼光之后,仿佛终于找到了排解的由头,他们视忘尘为不祥,打骂不休。
而忘尘,幼小的心中便留下了太多的黑暗阴影,不懂该如何承受,只能选择怒吼,只能选择喧嚣。他喧嚣了也怒吼了,父母也随之死在了大火之中。曾经搬离此地的村民,也未能幸免。
只一夜之间,整个城镇都付之一炬。唯有忘尘还活着,却忘记了此前的所有,他额头上印着火苗般的胎记,带领着他从火中重生了。
隔日,当年的那个和尚与道士又来了,再次收他为徒。
再见忘尘,恍如隔了生死。忘尘的眼过于清冷,暴戾,和尚只看一眼,却忽然懂了一直未能参透的佛法,跪倒在地,大哭三声,直言忘尘,说那道士是妖,收他为弟子也是寻着有利可图,莫要请以上了当。
原来,百年前起,世上本是妖与人和平共处,随着人类繁衍发展,慢慢便不能接受异类的妖,排斥长相怪异的妖族。妖族多是躲在深山老林,久而久之也便慢慢为人淡忘。但是妖族寿命太长,总有一两个野心不小的想要颠倒黑白。
和尚与道士皆是妖,就过多年,想到了披上人皮的方法修道,可如人一般正常生活。再加一味天火,便可焚噬体内妖气,从此如人无异。他们不敢擅自吃下天火,便寻中了忘尘这个根骨奇佳的苗子尝试。他们果然成功了,只剩最后一步,吃下被人类心脏包含的天火,他们既能不收天火所伤,又能变化为人,岂不妙哉。
哪曾想,和尚半途参悟,竟然反悔。
最后,道士与和尚闹翻,彼此不容。和尚拼死将忘尘带去了寒山寺,求酒痴寻找破解天火之法。而道士造谣引起骚乱上门算账,后又策动引发凌华山之变,为的皆是忘尘体内天火,得道升天。因果轮回,道士终是死于天火,而忘尘也同时忆起所有前因后果,恨透了妖。
桃夭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那个道士就是陈道长,和尚……”
“对,是我师父武痴。”慧心重重地点头,“妖与人并无区别,只在此心而已。自生法相,不取于相,魔也是佛,取于相了,佛也是魔。”这也是他的师父武痴大师当年所悟,修成大道,再不受族类所困。
桃夭还是难免心疼了,想要在细细问问忘尘的过去,她不怕,因为未来,她会一点一点弥补。
“忘尘,他……”然而话还未说出口,落叶中一条碗口大小的紫鳞毒舌游过,咬了一口慧心便迅速逃走,寻不见踪迹。毒素瞬间上蹿,脸色黑紫,倒了下去。
“慧心。”这条毒蛇少不了几把年的道行,其毒素恐怕不简单。桃夭的根茎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更何况她还有百年的修为,不再多想,她赶紧摸出匕首划破手腕,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滴入慧心的口中,为他解毒。
沾满鲜血的匕首,倒地的慧心……远处的忘尘心跳加速,她,她杀了慧心!
“妖女,我就不该听信师叔之言,相信你本性善良。”忘尘怒吼,一脚踢起树枝,运起十层十的功力,欲要为慧心报仇。
突然,桃夭后背传来一股凉意,只听风声一过,一根两指粗细的树枝便穿胸而过,疼痛感还未传来,鲜血如涌,瓢泼地灌在慧心的脸上。
心头血更为精纯,疗毒效用更高,几个弹指,慧心便张开了眼睛。慧心咳嗽喘息两声,便道:“多谢……你……你这是……师兄!你,还有她,你们……孽缘啊孽缘!”
忘尘走近再看,如遭雷劈,心脏猛然收缩,难以呼吸。
桃夭讽刺的一笑,他终究还是不相信自己。
“我……带你上山,师叔有办法,他肯定有办法。”忘尘踉跄上前,紧紧捂住桃夭的手,惨白着脸色说道。
桃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更加虚弱。她本就无甚道行,因着之前为慧心传输了太多修为,再加这穿胸一击,已不能保命。
“你抱抱我可好?”桃夭祈求道。
忘尘从未抱过谁,不知该如何动手,又怕伤着桃夭,更是踟蹰。看在桃夭眼中却变成了他不愿。桃夭扯扯嘴角,苦笑也不能够了,再求道:“叫叫我的名字可好?”
忘尘张张嘴,才自己想起根本不知她的名字,只有四个字的“桃树小妖”脱口而出。
他的嗓音很低,怕桃夭听见,可桃夭却看懂了他的口型,似是自嘲又似是玩笑地微微说道:“你是妖僧,我是妖女,正好相配。”
她说:“你如此可恨,亲手杀了救你师弟的恩人,我竟……竟已然倾心与你,生死不改。”
她说:“缨络垂旒,玉带蟒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我想嫁给你,与你一生平凡。我想……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她说:“忘尘,我喜欢你,即便追逐的只是一个背影,即便这个背影只出现在梦中,即便梦醒只剩一声叹息,我还是喜欢你。”
桃夭渐渐闭上了眼睛,最后推开忘尘的手,说道:“你救了我一命,现下终于还你了,我们再不相欠罢。”
“不,我救了你两次,你还欠我一次,来生,来生嫁我可好。”忘尘急切地想要一个承诺,一个能自欺欺人捱过后半生的承诺。他还想说,是她救了他,救赎了他的心,给了他新生,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幸福,但她已无心再听。
“来生?”桃夭微微摇摇头,“我不愿来生再受你的苦了,便用我救慧心的这一次相抵了罢。”来生,我必会忘了你,再不相见,再不相欠。
耳边,只模糊听见忘尘说着喜欢,可,为时已晚。
……
命运啊,运道可变,命数却已注定。桃夭有百年化形的运,却无看破红尘的命。
我捧着桃花录从天而降,分别在桃夭与忘尘的额头上一点,私自取走了这个生离死别的故事,并将其录在了“求不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