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堡,
居安阁,
取宜居安稳之意。
齐重山晚间歇息之所,他与王夫人的家。
门外是一群噤若寒蝉,不敢靠近的长老、弟子。
他们听闻,齐君雅死了。
门内,是一个怒发冲冠的男人,一个平静似水的女人。
他们争论,却没有一丝愤怒。
没有破碎的器皿,
没有受伤的女人,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名扬天下的男人宣泄情绪的方式。
但他仍然很愤怒。
你却看不出他很愤怒。
“为什么放她走。”他的语调还是如往常一样高贵平和,宛如慈祥的父亲,温和的丈夫。
“因为你要杀她。”事已至此,她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一阵沉默。
“我不得不杀叶苍穹。但我不会杀了她。”齐重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与不忍。
“她怀了孩子。”王夫人已然看破一切。
“这个孩子不能留,他是齐家的祸害,是英雄堡灭亡的祸源!”齐重山有些激动,他的喘息急促了。
“孩子死了,她怎么活的下去!”王夫人在宣泄她对这个陪伴在身旁数十年,深爱着的丈夫的不满。
沉默,面对这火热的眼神,齐重山只能沉默。
“她可以选择活!”齐重山不再沉默。
“孩子死了,爱人死了,她又如何独活。我是母亲,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王夫人近乎哀求的倾诉。
“那她必须死!”齐重山的脸充满杀气,眼睛闪过一丝寒芒,一张曾经温文尔雅的脸几近扭曲,在牙齿缝之中挤出一句话。
王夫人几近崩溃,瘫软在床上,浑身颤抖。
“她是你的女儿!”言语中近乎绝望的呼喊。
“是的,她是我女儿。只是我女儿。”他的声音变得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我本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虽然满腹经纶,怎奈生不逢时,天下兵荒马乱,无奈只得投笔从戎,投身江湖,四处拜访名师,结交江湖朋友,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奋斗二十余年,方才有今日之成就。时今天下大定,汉人重掌江山,正是我齐重山大施拳脚的良机!他叶苍穹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只会舞枪弄棒的江湖草莽,如何值得我舍却一生奋斗来成全于他。”齐重山浑身透出一丝丝寒气,狠狠地说。
“我本已为雅儿安排了人生最好的归处,身入皇宫,得万千宠爱,享百世荣华,带给英雄堡无尽的荣耀,这是他人百世都修不来的福分!未曾想,她竟背着我,和魔教逆贼勾搭成奸,叫我这个父亲如何自处,叫我在江湖上如何立足,他日若是圣上怪罪下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此刻若以她为饵,刚好替朝廷除了这个心腹大患,我等也好将功赎罪,再次赢得朝廷信任,进而可借朝廷力量,助我一统江湖!未曾想,你竟将她私自放走,真是坏我大事!”齐重山的眼中充满欲望,语气冷若冰霜。
王夫人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一般,仔细打量着齐重山,看的那么仔细,他的容貌、衣着依然未变,只是她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
“那君雅呢,你可曾为她想过!”两行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没有面对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我的女儿,已经死了!”齐重山甩开衣袖,淡淡说道,旋即转身离开。
这样的一句话,宛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她的胸膛。
曾几何时,他不名一文,她爱他英俊潇洒、重情重义、公道正直,甘愿与父母闹翻,背井离乡,也要随他浪迹天涯。
刀光剑影,嗜血厮杀,好几次,她救他于生死一线。
好几次,为他身陷囹圄、身受重伤。
女人的情怀,只愿他好,只愿平安,便是幸福。
看着他纵横天下,一步步迈向武林巅峰。
她欣喜,只是为他完成心愿而欣喜。
她爱的不是功名利禄,只是那个曾陪她看日出日落,为她梳头情话的男人。
看到他幸福,她总是幸福的。
现实如一把大锤,将一切美好、一切回忆、一切留恋击得粉碎,被击碎的,还有她的心。
她不再流泪,眼泪已经不能表达她的失望和心如死灰。
能给她自由的,只有离开。
聚英堂上,江南武林最知名的三十六派掌门依次落座,他们都已纵横江湖数十年,开门立牌,享尽威风荣耀,但最威风的,还是坐在主位的那个人。
他是江南大侠,他叫齐重山。
他们信服他,信服他任侠仗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之上享有盛誉。
他们佩服他,佩服他武艺高强、智谋无双,人到中年便已成统领江南武林,独享尊位。
所以,他们尊他为长,所以,江南武林,他说一不二。
齐重山写信让他们来,他们就来了,没有一丝犹豫。
齐君羽也在大厅之中。
他年纪并不大,但却很享受这种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他知道,中间的那个宝座早晚是他的,下面坐着的这些人,早晚对他俯首称臣,他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个属于他的时刻。
齐重山轻轻咳嗽一声。
大厅立刻安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还是招牌式的微笑,还是那么不卑不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岂敢岂敢,三十六派同气连枝,堡主有何安排尽管吩咐便是!”一片逢迎之声。
“大家都是兄弟,闲话便不再叙了,前些时,犬子送去的书信想来大家都看过了,时下朝廷的心腹大患便是魔教逆贼,有此良机,正是我等为民除害、报效朝廷的绝佳良机,有众位掌门相助,纵然那叶苍穹肋生双翅,也叫他飞不出这英雄堡。他日有朝廷相助,我江南武林定然冠绝天下,便是那少林、武当、神剑门都要对我们三十六派俯首称臣!”话语之中满是自信,让人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希望。
“铲除魔教逆贼,乃是天下武林的共识,我等必全力以赴,共除逆贼,这金盆洗手大会,便是他叶苍穹的丧葬大会,有什么堡主尽管吩咐便是!”群情激昂,按耐不住的欲望,掀起了汹涌的声浪。
一声轻笑,齐重山言道:“现在不会是金盆洗手大会了。”
众掌门互相张望,满腹狐疑。
“小女突染重疾,未能挽回,昨晚已然离我而去了。”齐重山淡淡的说。
“什么!”厅堂之上一片哗然,大事近在眼前,最有用的一颗棋子竟然没了,后面的计谋该如何施展。
而其中,最失望的人,是齐君羽。
那个曾经珍爱姐姐的好弟弟。
他没有悲伤,只有失望,失望的,是通往人生巅峰的路上又少了一把有用的阶梯。
人,或许本性如此。
众人议论纷纷,一个美艳的丫鬟打破了喧闹的场景,她满面惊慌,急匆匆闯了进来。
她是王夫人贴身丫鬟,环儿。
环儿很美。
样貌和体态竟有几分与齐君雅相似。
王夫人疼爱她,因为她长得美,因为她乖巧,更因为她像自己女儿,所以对她总是厚爱几分,在堡中裙下之臣无数,地位可谓超然。
如今,她竟也如此惊慌。
齐重山冷冷看着她,看得她浑身发毛,冒着冷气。
“堡...堡主...大事不好了...夫人...夫人自缢身亡了!”
“什么!”厄运连连,齐重山竟接连失去妻子女儿,人群再次沸腾了。
“你说什么?娘...娘...”齐君羽未待细问,飞也似的朝后宅奔去。
齐重山盯着环儿,就那么直直的盯着。
“她死了么?”
“奴婢进去的时候,夫...夫人已经殡天了。”小环的声音愈发颤抖了。
齐重山眼神愣了一下。
只有一下。
“堡主连失两位至亲,实乃憾事,还请节哀!此刻当尽快处理家事,至于叶苍穹之事,待诸事已毕,我等定然听候堡主调遣。”老拳师陈雄步出人群,惨然道。
齐重山脸上露出凄然神色。
旋即镇定思绪,神情又复刚毅凛然。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虽痛失爱妻、爱女,但天道昭昭,岂容奸人当道。我妻女之死,归根结底是源自叶苍穹这魔教恶人,此人不除,我的血海深仇如何得报。惩奸除恶乃是天下大事,诸位既然尊称我一声江南大侠,我岂能以私情非公事,怎敢有负天下众位英雄对我齐某的期许寄望。我誓杀魔教恶贼,还天下以公道,报百姓以平安。”
一阵慷慨激昂、一阵义愤填膺,聚英堂奋勇之情如煮水沸腾。
“齐堡主,如今我等设下的请君入瓮的计策已然不能施展,我们要如何引蛇出洞,擒杀贼人。”
齐重山微微点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诸位掌门今日早些休息,待他日我们再做打算。”
众人猜他失了妻女,心中伤感,如何能够再去叨扰他,纷纷施礼告辞。
待众人纷纷离去。
齐重山凝立在厅堂之上,似乎已经失神。
口中只念叨:“慧珍,你又何苦如此...”
环儿站在旁边如何敢动,见老爷如此自言自语,只能说些宽心的话:“老爷,夫人既然已经去了,您莫要太过伤心,伤了身子。”
齐重山斜眼冷冷的看着这个酷似女人的美人丫鬟,突然身形一晃,未见如何出手,环儿娇滴滴的身躯已然瘫软在地,鲜血沿着嘴角滴滴渗出,双目睁得大大的,透露着不甘与难以置信。
一只大手抚在她美丽的容颜之上。
丝丝热气腾空而起。
美貌再不存在。
留下的,是辨不出面容、看不出五官的一张焦枯的脸。
他面无表情,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的心思你这等蝼蚁如何能懂!”
聚英堂,萦绕的是寒气与杀气。
叶苍穹回来了。
回到了他送走心爱之人的地方。
一眼永别。
未想,那匆匆一眼,今生竟不复相见。
那绝世的容颜,那幽怨的眼神,那树林转角消失的曼妙身姿。
都不在了。
再也回不去了。
而他,还在。
丢了一只臂膀,丢了最爱的人,丢了自己的心。
只愿,抱着她回到深谷,日夜相伴,了此余生。
白帆、白旗、白衣飘带。
英雄堡是否英雄归处。
他的身形依旧健硕。
他的脚步依旧沉稳。
可,多了些许沧桑。
“叶苍穹拜会江南大侠!”
一声长啸回荡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