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城西战场的主力军,因为一个意外的情况,瞬间失去了全部斗志;所以太阳才刚刚有了西落的苗头,神石军便草草鸣金收兵了。尽管首战打的是虎头蛇尾,但好在双方谁也没露出底牌,除了损失极其惨重的南门战场,就权当互相试探了一番而已。
毕竟这是一场攻城战役,就算打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件新鲜事。
当天夜里,无论是郭兴还是麒麟君、包括财迷心窍的田大山在内,全部都忙了一个四脚朝天,谁都无暇休息片刻。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田大山来说,让他来捏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神话故事,将解涛身上的那层“大神转世”的皮毛彻底扒下来,着实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不过好在神锋营中,还有几位负责编纂故事的华神修士随队;他们哥几个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声情并茂、连打家伙带唱戏,生生把唾沫都说干了,才算是勉强把华神教众们的那根死脑筋,暂时扭转过来。
而对于谛听的随军代表,业余乾道麒麟君来说,今夜同样也是不得安宁。这一次华禹大陆狼烟四起,本就是谛听刻意引导的结果。纵然谛听富可敌国、势力党徒遍布天下;但想要同时维持西、北两支乱军的后勤辎重,也同样是超负荷运转。单以他负责的神石联军来说,士卒的吃喝拉撒、战马兵器的运转、人力兵源的调配,每一件都是劳心费力的麻烦事;再加上首战失利,郭兴明日还要发起总攻、要将一切可用的攻城器械,全部派上战场。郭兴动动嘴皮子就走了,留下麒麟君带领着工匠与民夫、着手组装这些隼牟结构的大家伙,可是一个超大的工程量啊!
对于郭兴来说,今夜同样难以入眠。因为自己回帐不久,由打漠北神石部族出发的一架马车,抵达了扶余城下。这架马车的样式虽然极其普通,但车上所载的中年妇人,身份却异常尊贵。
这名妇人长着一张黑红相见的圆脸盘,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虽不至于令人望而生厌,但与好看二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她身上披着一件名贵的火狐狸大氅,却依然掩盖不住那犹如水桶般粗细的腰身;如果仅从外观来看,这就像是那位乡下的农夫,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别扭……
这名妇人叫做萨尔迪,在漠北古语中,代表着“凤凰”的意思。她原是漠北一家小草场主的女儿;如今是朝鲁大汗的夫人,也是整个神石部族的主母。
对于男女性别差异的问题上,就连砖窑都无法独立建成的漠北草原,却罕见的一视同仁。也许是他们走在了时代的最前列,也许是还没脱去母系社会所遗留的影响;总而言之,如今萨尔迪抵达前线的意义,就仅次于朝鲁汗王御驾亲征。
对于萨尔迪来说,地位转变实在过于悬殊,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适应;此时马车才刚刚停稳,这位四十出头的神石主母,便自己掀开了帘子、一下跳出了车厢。
“沁巴日,我的孩子……呀,你怎么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吃不下东西去?干娘这次带了不少马奶酒,还有你最喜欢吃的奶豆腐……快别让战士们都跪着了,让将士们把酒分一下,大家厮杀了一阵,现在好好乐呵乐呵。走,带干娘去你的帅帐……”
单膝跪地的郭兴,此时也放下了抚在左胸口的右手、微微站起身来;他不敢挣脱有违尊卑之礼的搀扶,只能任凭主母萨尔迪拽着胳膊,将他拖向了最显眼的中军帅帐。
“胡勒根,你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额赫也不好再当着勇士们的面,用鞭子抽你!但我必须要骂你,要狠狠的骂你!额赫让你跟着我的沁巴日,学习应该如何打仗,可你怎么敢把自己的老师给累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平日贪玩懒惰,忘记了额赫嘱咐你的话啊?哼,回家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你额布,好叫他下令罚你、要重重的罚!”
胡勒根得到传令兵的召唤之后,便立刻飞马赶回西城外的主阵当中。自打他一见了坐在上首位的萨尔迪,立刻把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上!虽然耳边听着主母的责骂,但他却半点没有羞愧悔改之意;反而伸手屏退了帐中闲人,立刻迈步飞奔上前、直接扑到了萨尔迪的怀抱里:
“额赫,幽北的马车坐起来难过极了,这路上一定颠坏了吧……”
萨尔迪那副故意装出来的嗔怪之意,瞬间被胡勒根一头撞破;她换上了原本那副喜悦慈祥的面容,不断的敲打、抚摸着胡勒根的脑袋:
“你这孩子,就会与额赫耍赖……哎,沁巴日虽然比你们还要勇猛,可毕竟是犹如金子一般珍贵的读书人,生活习惯也与你们这群蛮牛不一样!你是做弟弟的,可要记得好好照顾兄长、不要让他再饿瘦了呀!”
望着一改往日稳重性格的胡勒根,郭兴的眼圈也开始泛起了红晕。萨尔迪虽然是个小场主的女人,但也同样是个苦命人、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真诚、待人和蔼宽厚的好主母!当年兵败北逃的他,若非恰好遇见了萨尔迪相救,此时早已经成为了草原上的一具无名骸骨了!
若没有与主母萨尔迪那番重生再造之恩的羁绊,心思深重、恃才傲物的郭兴,即便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首选一定是家大业大、还不必背上叛国骂名的小秦王周长风,又怎会轮到一个小小的神石部族呢?
待三人的情绪彻底平稳之后,才就着热辣的马奶酒,谈起了正事。
“沁巴日,这次是大汗派我来的。他让我带着这个东西,与对方进行最后一次的商议。可你们兄弟俩也知道,额赫我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怕会耽误了大汗军情啊!不如,你们兄弟俩就给额赫出个主意吧?”
说到这里,萨尔迪从宽大的漠北棉袍里、取出了一卷劣质兽皮,轻轻递给了郭兴。郭兴展开仔细观察之后,立刻大惊失色道:
“主母,这兽皮莫非是……”
“哎,你想的不错,这是老巴图呀……”
老巴图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朝鲁最心爱的一匹驽马。对于漠北人来说,马匹并不仅仅是干活的大牲口、也不仅仅只是上阵杀敌的坐骑、更不仅仅是宠物,而是家庭当中的一员。虽然在饱受饥饿之苦之时,马肉也可以缓解一时之危;但很多漠北汉子,宁可选择与自己心爱的马儿一同赴死,也不愿违背他们之间缔结的情感!
在漠北草原来说,那些上阵杀敌的顶尖战马,服役年龄被严格限制在二岁到八岁之间;而老巴图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已经足有八旬开外!已经成了一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嫌老,下汤锅又煮不熟的无用之马了!
可即便在老巴图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成为战马的资格。可尽管如此无用,它却是与朝鲁相知相守了半辈子的知心老友。早在朝鲁当年还是奴隶的时候,便亲自为它接生,看着它成为一匹不值钱的驮马、陪着它一起做苦工,与他一起走向衰老。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人到中年的朝鲁,还真就走一步大运!他借着华禹大陆风波四起的机会,彻底脱去了奴隶的身份、而后还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成为了神石部族汗王,甚至还有了问鼎华禹大陆的资格!
可哪怕是再精明的牲口贩子、眼光再毒辣的相马师傅,想要找出一匹比老巴图更无用的马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朝鲁大汗徒步而行,都远比这位老伙计的速度快上许多!
然而富有东盟草场的他,仍然固执的与老巴图相依为命,每日六次喂料,更是亲力亲为,一日都未曾间断。
而今日郭兴与胡勒根眼前这卷色泽黯淡、不值一文的马皮,便是整个神石部族最昂贵的汗王宝驹——老巴图。
听到萨尔迪确认之后,胡勒根才刚刚擦干的泪水,便再次喷涌而出;郭兴也只是默默不语的摩挲着这张粗糙劣质的马皮,手法轻柔至极、仿佛在覆摸着心爱姑娘的秀发一般……
“东边的事已经拖了太久。汗王说,这是对方仍然无法相信我们神石部族的诚意。汗王也知道了战局的艰难,他想要借着这种方式来帮助你们……”
郭兴听完了萨尔迪的话,颤抖着双唇许久,始终未能说出一个字来;而胡勒根却带着浓重的哭腔,口中不断重复着“老巴图”三个字……
郭兴知道,并非是朝鲁大汗心狠手辣;而是老巴图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早在两年多以前,它便已经无力奔跑、更无法负担重物。它的身体各处关节始终无法消肿、就连正常站立,都成了极度痛苦的折磨!朝鲁之所以狠下心来杀马剥皮,也不仅仅是想要为老友结束痛苦这么简单。
他也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老巴图真正能与他、与神石部族的勇士们并肩作战!
遵循着漠北草原的古礼:杀马盟约,乃是草原人能够许下的最为诚挚的誓言。如今朝鲁大汗虽远在漠北,但他却杀死了最为心爱的挚友,并将马皮交由夫人萨尔迪亲自带来幽北。仅凭这份一文不值的厚礼,他们与东边那位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得到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结果了!
愿意与神石部族结下“杀马盟约”的血誓,那就是神石部族的血亲挚友;如果不愿意接下这张劣质马皮,那么便与神石部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