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清,寒意浓。檐下孤影,最是念愁。宫墙内,离别本常事,哪堪母思悼儿。不知梦几回,眼角泪湿枕,惊醒无人应,低低泣。
“承祜….”,一室昏暗,睁了双眼,方才梦中娇娇的唤额娘,一睁眼却没了,空余凄凉。
一旁的芷兰打着瞌睡,脑袋不住的下垂。
轻缓的掀了缎被,赤脚下了地,砖地冰凉,自脚底绕入心扉。廊下无人,一步步寻着月亮,风起,吹散披肩乌发,牙色寝衣,淡光之下,似仙子入凡。
站定于廊檐下,望着月,“吾儿承祜,是额娘对不住你。不知你来世还愿做额娘的孩子否,,怨额娘无能,未能护住你。乖儿,定要长乐无极,额娘方能安心”,泪湿了面庞,撩起的发丝粘了些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身子不住的抖,终是眼前一黑,软了下去。
冬雪久久不能入睡,心中惴惴不安,翻身穿了衣裳,掌了一盏灯,进了内殿,在门帘处一瞧,可了不得了,床榻上竟空无一人,忙放了灯盏,摇醒芷兰,焦急问道:“芷兰,芷兰,娘娘去了何处?”
芷兰睡眼惺忪,嘴中含糊,“不是睡下了…..”,侧首望去,惊得瞌睡霎时间没了踪影,“娘…娘娘呢?”
“你竟是问我,你值夜,连娘娘何时出去也不知,若是真有个好歹,就是万死也难恕罪”,冬雪实是恼怒了,责怪着芷兰,心慌神乱,寻了出去。
芷兰腿有些软,即站起身,跟在冬雪身后,隐隐害怕。
夜深,过了宫闱落钥时辰,不敢声张,二人寻了后殿,无人,正殿,亦无人,手心冷汗直冒。正要六神无主回了江德福时,冬雪眼尖,见廊下拐角处,一牙色寝衣女子晕倒在地,惊呼:“娘娘!”,立时小跑过去。
“快,芷兰,将娘娘扶回内室”,冬雪顾不得许多了,脱了外衣,捂住敏溪冰凉的脚,吃力的将她扶起身。
芷兰接住敏溪另一半身子,与冬雪一同将她扶进了寝殿,方安置于榻上,便听冬雪道:“去请太医,我在此照看娘娘”。
正是自责伤心时,脚下不停,拿了腰牌,快速往太医院跑去。
冬雪思量之下,寻了江德福,道了缘由,未等江德福从讶然中回过神,开了口:“江总管,此事需禀报于皇上。娘娘心结未解,凤体不安,若真因此有个什么,岂是你我可担待的”。
江德福当头棒喝,忙道是,心中盘算着如何送信。
天蒙亮,江德福携腰牌乘车架出了午门,车内主子发了令,车夫举着马鞭,抽打马儿,马蹄飞速。
“皇上,京城有奏”,梁九玏见了江德福便知事情不妙,顾不得皇上这会子正用早膳,赶着回禀。
玄烨不知其因,待饮下小半碗粥,方道:“宣”。
梁九玏紧着领了人进来。“奴才叩见皇上”,江德福喘着气请了安。
玄烨微微吃惊,正襟问:“你怎的来了,可是皇后有何要紧之事需你传达”。
江德福跪前两步,道出前因后果,泪流满面,抽噎几声,“皇后娘娘高烧不退,看着不大好”。
心头一跳,站起身往书房去,命人宣了随行太医武超乐。心急如焚,双拳紧握,一面是养育之恩的祖母,一面是两情相悦的爱妻,眉头紧锁,来回踱步,难以抉择。
“臣武超乐请皇上圣安”,撩袍跪下,叩首请安。
玄烨即刻叫了起,将江德福所奏之况皆告于他,遂问:“你可有好的法子,治皇后之症”。
武超了善于察言观色,皇上如此迫切,想必与皇后娘娘夫妻情深,呈其三药方,供圣躬所选。
“此事不必告知太皇太后,免其忧心”,玄烨眼扫着药方,嘴上如是说。
武超乐应下,立于一旁,瞧见皇上眉间焦躁,紧抿双唇,心不在焉。
心中不免担忧,询问皇祖母身子近况,得知已无大碍,可回驾于京,眼神闪烁。又问:“皇后此况可需人纾解心结?”
武超乐何其精明,立时回道:“皇后娘娘本因心中郁结引发此症,若是圣驾在旁,稍作宽慰,或能事半功倍。皇上何不奏请太皇太后,先行回鸾”。
思忖再三,亦是为难,“朕为皇孙,原奉太皇太后来此疗养,怎可先行,实乃不孝之举。可皇后病重,朕甚挂忧。若皇后知朕弃太皇太后于此,前去探她,亦会责怪于朕,孝字为先。朕….如何两全”。
武超乐眼珠转了几许,只道:“臣愿替皇上分忧”。
玄烨心烦,不耐的挥了手,命其退下。正思量对策,不料武超乐直往太皇太后行宫请安去了。
大玉儿用了汤药,尝着苏麻新制的蜜饯,听闻武超乐前来请安,不知作何,想来有要事,漱了口,召见进殿。
武超乐跪请太皇太后福安,对凤体安泰一番问询后入了正话,“臣有一事禀于太皇太后。京城信使来报,中宫有恙,且病剧,皇上因孝顺于太皇太后不肯回京探视,臣再三劝解,亦不得法。臣知太皇太后宅心仁厚,皇上素来闻训于您,望您相劝于皇上”。
此话颇暖大玉儿的心,这个孙儿到底是最孝顺的,因此好说话至极,况且有了自个儿的心思,佯做吃惊:“竟是如此?尔等勿忧,哀家近日已觉轻快,既是中宫病剧,皇帝理当前去”。遂唤苏麻传召玄烨前来。
半刻钟,玄烨至行宫,请安关切,闭口不提皇后病重。大玉儿提及此事,劝慰玄烨回京探疾。
“中宫虽病,自有定数。孙儿此去亦无益。况孙儿此番特奉皇祖母来此,必须同往”,玄烨摇头回道。
大玉儿心中已欢喜,复慈谕云:“尔欲奉我同行固是,但中宫病剧,可速往省视。若病劳痊愈,不妨再来相迎。况尔奉我同行,因思孝道,遵命前往亦为孝道”。
玄烨见皇祖母面色无虞,已无病态,且又忧虑,不再推拒,“孙儿谨遵慈谕,即刻回京”。
点了侍卫,牵了骏马,翻身上马,高扬马鞭,重落马臀,八百里加急赶回京城。
昧爽抵京,进东直门,寅时,下马急行,穿太和殿前,绕乾清宫,奔坤宁宫,随手将马鞭扔至奴才怀中,抬手打帘而进。
屋内伺候的奴才惊觉皇上已至,跪礼请安,只见皇上快速叫了起,立在榻前细看着皇后。
玄烨心疼不已,不顾驰夜回京疲劳,坐于榻边,将敏溪扶起,身体软若无骨,因着高热微烫,靠于自身胸前。瞥见冬雪手中奉着药,斥道:“为何还不伺候皇后用药!”
冬雪呜咽着回话:“回皇上,娘娘此时未醒,喝不下药,奴才曾用汤匙喂入娘娘口中,接流出了嘴角”。
“予朕”,玄烨伸手,冷冽的瞧着身侧伺候的人,意在责怪奴才不中用。拿着瓷碗,含一口药在口中,眼神示意,冬雪伶俐的结果药碗,手擒着她的樱唇,微微张开小口,将药渡了过去,虽是苦涩,却也抵挡不住漫天的害怕。一旁的人俱垂首,不敢随意窥视。如此反复,终将一碗药喂了进去。
守了一会儿,手探上她的额,松了气,好歹降下热。天大亮时,挥退了奴才。圈爱妻在怀里,神思清明,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自言自语着,“我娶你时,只因着你为索尼孙女,能助我亲政,且扳倒鳌拜。而后,你孝顺,贤淑,落落大方,我便有些喜欢你。可并非十分真心。皇祖母挑了许多妃嫔予我,我才知,只你”,捉住她一只柔荑,置于心脏处,“此处,有朕的天下,皇祖母,与你”。
或是药起了效,手指动了动,模糊间似是见着了玄烨,嘲自个儿思念太重,唇有些干涸,微吐着气,有气无力,“瞧我,竟是又梦见你了”。
心下狂喜,吻落于额前,脸侧,唇间,正如渴了许久之人寻到甘霖,口中苦涩的余味渐渐回了甜。渐渐的睁了眼,看清了人,泪珠不住从眼角滑落,伸出手,搂住他的颈脖,哭出了声。
一点点吮掉她的泪,抚着乌亮的发,温声安慰:“莫怕,我在。你不曾有错,承祜与你我缘浅。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额娘,我却不是好阿玛”。
敏溪摇着头,泪水蹭在他襟前,哑着声:“是我对不住你”。
“夫妻之间有何对不住。不过是我对不住你,怎的还往自个儿身上揽。我怎生放心得下,你不知我昨夜骑马回京,一刻不敢停。好好的,只当为了我”,紧紧搂在身前,鼻尖萦绕的悉是她的味道,心安了。
暖了周身,攥了他后背衣衫,释怀应道:“好”。
冬雪站在门外,呆呆的愣神,此番是被吓怕了。实乃有负老太爷所托,不仅连二阿哥未照顾好,娘娘也病了好几次,还未出阁时虽是身子弱,却不曾病成如斯模样。正伤心着,闻得皇上传膳,那必是娘娘醒了,展了笑颜,进了小厨房。
芷兰伺候着敏溪更了衣,梁九玏亦替玄烨换下骑装。早膳摆上了桌,奴才在侧等着布菜。
净了脸,盘起发髻,眉眼间有了精气神。玄烨偏爱她素净的样子,牵了她的手,至桌前,坐下。执了筷,夹了三丝卷。
敏溪知他会夹菜予自己,却没料,直送在了嘴边,无数双眼下,羞红了脸,偏生他一副若是不吃便不罢休之态,只得张了嘴,衔了进去。
“谒见皇额娘请安后便要去迎皇祖母了,见你无恙,心已安矣”,这一遭有了失而复得之感,待她愈渐温存,即使在人前亦不再掩疼惜。
敏溪瞥见他眼下青色,眸中血丝,一脸倦意,不免心疼,鼻子泛酸,主动握了他的手,认真道:“皇上且放心,臣妾一定担好责任”。
玄烨轻笑,回握住她的手,在掌中反复捏着,“可是病了一场将脑子烧傻了,我并非此意。只愿你身体康健,陪着我一起看了这瑰丽天下,再….放手罢。同你时常念叨的太宗与文德皇后那般便好,我亦不敢贪心多求”。他告庙时,求得太多,即便为天下至尊,也无可奈何。承祜没了,猛然惊醒,只盼那一天来得迟些。
奴才们面面相觑,皇上竟是对皇后娘娘自称“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初六日,寅时,帝出东直门,奉迎太皇太后舆驾驻跸三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