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把眼睛给了光芒,鼻子给了空气,把耳朵给了音乐,嘴巴给了美食;请原谅我把自由给了自己,却仍然把真心给了你。
南乔
汤展望
乔走的时候,和我说南方见,我说一定,那时我坚信自己能考上厦大的。
你说你要成为南方雨季中的一棵树。
这儿下雨了,也有南方雨季绵绵之意。可这儿终究是北方,没有你立足的海岸。
一
在2013年除夕夜的前几天,我拨通了乔的电话。她的号码来自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一如四年前我耳边的读书声。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刹,我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轮廓:苍白的脸,浅红的唇,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头发也是黑色的,虽然她总是叫嚣着去染个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原本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四年,可以积攒多少的语句,亦可磨掉一切的联系。挂掉电话的时候,看手机屏幕上闪烁的18分46秒,没有想象中的彻夜长谈,也没有所害怕的相对无言。但大多时间都是乔在说,我在听,好像回到了四年前。
学校有晨读和晚读两个自由读书时间,而我们真正用来读书的却不多:晨读用来补觉。晚读用来吃东西。对于那时还是好学生的我,这已是最大的放肆了。而乔这时一般不会在学校,她有她的去处:或是路边的书摊,和蔼的老板可以允许她在那儿安静地看一整天书;或是学校对面居民区狭促巷子里的音响店,乔在那里看外边电影院永远不会播放的影片。班主任值班的时候,乔不会逃读书课去外面玩,因此我常常想班主任每天都值班多好。虽然在备考阶段的时候班主任实现我的愿望24小时守在我们身边,但我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乔不逃课的时候经常会在我的耳边读着一本好像永远也读不完的书:给我一支枪吧,我要把子弹射进……哒哒哒……
本想安静地听乔讲完电话,可我不断的咳嗽不断地打断她。
“你身体还是那么差。”
“嗯!”
乔的身体其实也不是很好,记得无意中看见她在医院的诊单:严重贫血。天气干燥的时候,乔还经常流鼻血。每次她流鼻血,我劝她去医务室看医生,她依旧昂着头侧转过来脸对我说,我不是娇滴滴的公主,我是一棵不怕风雨的乔木。她说这话时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极了《秦时明月》里的小月。
二
挂掉了电话后,我在卫生间的狭小角落点了根烟,是当时乔最喜欢的红双喜。肺虽容不得我去碰它,但我还是喜欢看它一圈圈白红灰的变换,像极了这岁月的流逝:白胚而来,炙红燃烧,只留下灰色的粉末,风一吹,什么也不留下。
记得当初我和乔在学校操场的看台后,乔和我说一些她家人的和她想做的一些事。如今这些事她虽然已经说过多遍,但我大都不记得了。能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她手里夹着烟,看台后的穿堂风吹起了她风衣的下摆。
乔如果看到我现在这般模样的话,兴许会像《致青春》中郑微讽刺陈孝正那样说我:“真可笑啊,你也抽起烟来了,人生真是讽刺,一个人竟然会变成自己曾经最反感的样子。”是啊,当年根正苗红的少年用QQ聊天都认为是一种罪恶,现在却熟练地弹着烟蒂,麻醉于尼古丁中。每次抽完烟后、扔掉烟头的刹那,食指和中指间少了那种充实感,就像卸掉包袱的背包客一样,突然地自由了,却少了安全感。香烟残留指尖的气味着实让人讨厌,就像我当年如此厌烦乔右耳上的三颗耳钉一样。
在看《致青春》时,陈孝正消失后,郑微一个人来到婺源,去找那棵槐树,把《安徒生童话》和陈孝正雕刻的小飞龙埋葬在大槐树下。每当看到槐树,我总会想起乔大概就像那棵槐树吧……
我依旧蹉跎在这苏北小城,在这波澜不惊的四年里,乔却背着背包南北游走,最终落脚南方的海滨华城。
三
“我喜欢海,喜欢南方,我要成为海滨雨林里的一棵乔木。”乔说这句话时,手里正翻阅着旅游画册,午后的阳光正好打在画册里的海面上,给蔚蓝镀了一层金。一汪泛着金色涟漪的碧水拍打在海滨雨林里。
我合上手中的单词本对她说:“这种海岸地球上并不多,著名的也就那几处。”
“哪里的最漂亮?”她随意又认真地问。
“马尔代夫吧。”我翻开单词本新的一页。
“国内的呢?”
“珠海厦门这样南海边的,近的地方有连云港、青岛。”
“我要去南方。”她说这句话时我没有理睬她,显然手中的单词本更为重要。
我是看见过海的:连云港的黄海,上海的东海,甚至还沿着杭州湾跨海大桥去了洋山港,算得上半个意义上的出海。可是这些海都不漂亮,混浊,丑陋,足以破灭一个内地孩子对海的所有臆想。
连岛的海给我的印象只剩下破旧的渔船,粗粝的沙石掩埋的残破的渔网,还有渔民紫红的双手,没有丝毫的美感。
在上海芦潮港看海则更为悲催,甚至找不到像样的沙滩,除了乌黑的礁石便是让人难以涉足的淤泥,毫无下脚之地。
从洋山岛看海还好些,但站在山顶顶着烈风终究无法近距离地与海接触,向下俯视,也难以留个全海景的镜头,总是避不开忙碌的码头和紧凑的集装箱。
后来,第一次高考结束的时候,我一个人背着包跑到了厦门,那是我和乔共同约定的地方。那时在省重点的实验班里,老师让我们在班里后墙的黑板上写下理想的学校。在一大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里,我和乔写的校名特别显眼:我写的复旦大学,乔写的是厦门大学。后来在乔的威逼利诱下我也改成了厦门大学。后来证明我们想多了,班里实现梦想的寥寥无几,一个去了未名湖畔,一个去了清华园。剩下的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重点大学里。乔如愿去了海边读书,但不是厦门大学,而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异乡复读。
“乔,我还是想去复旦大学,但我现在站在了厦门大学的门前,这儿很美,但是鼓浪屿上缺少一棵乔木。”这是我在厦门时给乔写的明信片,但是很糟糕,我没有她的地址。
后来才得知,乔如愿见到了她梦中的海,南方的海:金色的沙滩铺延到了蓝色的海里,那尽头同样是蔚蓝的天空,间或,有白色的海鸥鸟飞过,像梦一样。
乔在珠海,南海边的一颗明珠城市。
四
回忆这东西往往最不靠谱,但人们却通常最依赖回忆,现在我也只得在回忆中寻找乔的样子:黑色的直发通常散开以便隐藏耳机,面色白皙得有些病态,也许是贫血的缘故。衣服好像永远是黑色的,身材娇小地像暗夜里的精灵……
也许她真的是南方的一棵乔木,却不够高大,她那时不曾去过南方。她来自遥远的新疆,比我们读书的地方更朝北。那里几乎没有树,有的只是课本中曾不止一次赞美的胡杨林。但是乔不喜欢胡杨,她觉得胡杨就像是尸体一样。我说胡杨是坚强,是对生存的渴望,是对生命的……“你这个书呆子!”她笑着打断了我,样子美极了。但她很快又绷着脸说:我是属于南方的,我迟早要“回”到南方。那时,我不明白“回”是怎样的概念,直到现在,她回到了南方,我也不曾明白。
我曾数次问起乔关于新疆的故事,沙漠、骆驼、哈密瓜、跳维族舞的女人……这些都是我对新疆最初的印象,尤其沙漠,我更是无比地向往。在乔的口中新疆和内地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她甚至没见过沙漠,这让我有些失望。也许乔不喜欢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新疆是父母工作的地方。她说:我家族的根是在这儿,我会像叶子一样飘向南方的海边,在那儿扎根成长。
我和乔当初念书的地方是我的家乡,乔的故乡。在地理上它被划为北方,位于江苏与山东的交界处,沾染了山东大汉的直爽,却少有江南姑娘的婉约。
乔总是在她的随笔本中描绘这样的情景:穿着碎花裙打着油布伞的南方姑娘,淡青色的绣花鞋踏在雨后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阳光……
这是她所向往的南方姑娘,就像她常常在画板上画的南方的树一样。但万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偷看过她的随笔本,否则她骨子里的西北女汉子形象将展露无遗。
有时我也会想,在南方的那个城市会不会也有个男孩子偷看她的随笔本,然后被她抡起板凳一顿揍呢?
也许,她早就不写随笔本了,就像我早就丢掉的错题集一样。
五
2009年的夏天,我才开始和乔在一班级的。起初她坐在我的后面,后来原因不明地成了我的同桌。和她做同桌的好处是永远有看不完的课外书。她走的时候还送给了我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作《三重门》。
有的时候她会拉我一起翘课,去书摊看一下午的书,去音像店看一下午的影碟,她最爱看王家卫的电影,一部《东邪西毒》看了很多遍。
我第一次逃课就是陪她去看书。起初,我是抱定打死也不去的信念的。结果,我还是和她翘了一下午的课。丫的,她就会拿“乖宝宝,好孩子”一类的话来刺激我。而我每次都会上当。当看到乔和书摊老板亲切交谈并在不觉间把书价杀了个对折,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位智者说的至理名言:砍价和逛街是女人的天赋神通……
第一次逃课收获颇丰,我和乔竟淘到繁体版的《镜花缘》。初秋的午后阳光仍旧是暖暖的,而乔的笑容更是暖透寒冰,世界上最天真的笑容莫过于婴儿吃足奶水后满脸满足的笑,同样,乔在看书时也笑得同样甜美。
买完书后,时间尚早,这个点儿可不是回学校的好时间,乔要去网吧,我立场很坚定声明打死她也不去。作为跨世纪的新一代怎能去那种地方,事实上,一年以后,我就常常以网吧为家,网管爱我我爱她。
我回到班里后,班主任并没有说我什么,或许她认为我刚从卫生间回来。这就是所谓的好孩子特权吧,我从幼稚园到初中毕业整整享用了十年特权,可不久后,我又成为憎恶这个特权的坏学生。
乔走得毫无预兆,在冬天里的一个午后,身边的桌子毫无预兆地空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走了,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西域。桌洞里空荡荡的不曾留下任何她的物品,哪怕她的一根发丝。我把我的满桌的课本、练习册放到她的桌洞里,这样才显得不太冷清。
“把你的东西给我拿出来。”她走了两天后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以为她不走了。
事实上是因为教育局的单子还没批下来。乔只好熬完这个学期再走,她和我说本来就是要学期末走的,但由于同桌是我的原因才要提前走的。
也是,谁能容忍我这样的同桌:
“喂,同学上课了,别睡了。”
“同学,上课不能听MP3的!”
“同学,这道题很重要的,经常考啦,你怎么不听啊?”
“哎,你怎么又睡了。”
……
多年后,当我可爱的同桌在上课时这样提醒我时,我会很礼貌地回一句:关你鸟事。
教育局的单子批下来的时候,乔是请假去取的,回来的时候,乔还是走了,留给我一个地址:一个在吐鲁番和哈密之间叫作鄯善的小城,据说离火焰山很近。乔还给我留下了她在那边所读的学校,班级的详细地址。但当我鼓起勇气给她写信的时候,她已从那个学校毕业了。
乔走的时候,和我说南方见,我说一定,那时我坚信自己能考上厦门大学的。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在那年国庆的时候,乔的家人就已经给她办好了手续让她过去念书,而她一直拖到学期末。
六
高中课本上有篇于坚的《云南冬天的树林》,在课文的中间还有一幅插画,画里的乔木高耸入天,树根犬牙交错,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南方的乔木,南方的乔木应该在金色沙滩的海岸上,终日迎着阳光,沐着雨水,望着天堂。
乔走后不久,学校对面居民区巷子里的音像店就不开了,那家店关门的下午,老板在收拾着东西。我坐到了那个熟悉的位子上把熟悉的碟插进VCD。
当音像店要收拾机器的时候,我关掉了VCD,屏幕里有句台词还没说完:“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这是乔最喜欢的。
乔,我下定决心要学吉他了,为了掩饰我丑陋的指甲。记得那时我常常埋怨自己丑陋的指甲,而乔总在一边摆出满脸羡慕的表情,她有美丽的长指甲,为此她不愿学吉他。
北方的村庄住着一个南方的姑娘∕她总是喜欢穿着带花的裙子站在路旁∕她的话不多但笑起来是那么平静悠扬∕她柔弱的眼神里装的是什么,是思念的忧伤∕南方的小镇阴雨的冬天没有北方冷∕她不需要臃肿的棉衣去遮盖她似水的面容∕她在来去的街头留下影子芳香在回眸人的心头∕眨眼的时间芳香已飘散影子已不见∕南方姑娘,你是否习惯北方的秋凉∕南方姑娘,你是否喜欢北方人的直爽。
谈起这首熟悉的民谣,想到了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乔小姐。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这首《南方姑娘》单曲循环,耳机中的声音浑厚,脑海的意识渐渐模糊,窗外的雨声渐渐清晰,打在了窗外的树上。
像南方一样,我梦到了南方的乔木林中娇小的一棵。
魔镜里的独家秘密
王书娅
学生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句话,就能稳稳地踩住你最致命的弱点,让你不得不乖乖听话。
那些因与你同路而使自己变得更加优秀的回忆,是我藏在魔镜里的独家秘密。
一、弱点
盛夏的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整栋教学楼却早早地亮起了灯。待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湮灭于天边,窗棂一侧被阳光映照得颓圮莫名的石灰墙面,也终于被吞噬入黑暗之中。
带着清脆的响声,不断流转于指尖的碳素笔在谭可手里第四次完成了一个完美的自由落体运动,她俯身拾起笔,彻底失去了看书的欲望。
贺清扬是在她仰着头盯着第三只蚊子扑向炽热的灯管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时进来的。她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可手里拿着的那摞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纸张,却也如同她的人一般,无法不引人注目。
目光接触到那摞纸时,谭可微微愣了愣,继而几乎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贺清扬的脸。
有些令人失望的是,她的脸上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让人无从获知她本次月考成绩的好坏。
不过,贺清扬啊……成绩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思及此处,谭可有些自嘲地笑了。
“上次月考的成绩单已经印出来了。”贺清扬站到讲台上,举起手中那摞纸张以作示意,“一会儿我会把成绩单发下去,现在——请大家先把数学试卷拿出来。”
底下意料之中地传出了一些同学因不满她占用大家晚自习时间来讲题而发出的细小议论声,偶有几句细细碎碎地传入了贺清扬耳中,她却只是用指甲敲了敲讲台,面不改色地沉下声:“不想听的同学可以继续做作业。”
“不过。”底下的同学还没来得及为她先前的话发出小小的欢呼,就听她再一次抛出了一个炸弹,“卷子改完错之后要交上来,老师会检查。”
听她这样说,其他人像是一下子瘪了气,只好偃旗息鼓,打起精神来听她讲题。
谭可的眼角微微闪了闪光,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看,学生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句话,就能稳稳地踩住你最致命的弱点,让你不得不乖乖听话。
而贺清扬,就是其中一个。
——她也同样地,优秀得令人嫉妒。
二、对手
优秀,对于谭可而言,是一个残酷的词语。
那意味着她必须牺牲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来做比别人更多的题目或者上更多的补习班,以达到某个被人仰望的高度。
或许要把明明是一个普通人的自己从同类里硬生生地抽离出来,再努力将普通的自己伪装成一个优秀的人,本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但这一切的一切,放在贺清扬身上,却全部变得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在她的身上,仿佛所有的东西天生就该是那个样子,没有刻意的后天培养或者过分的努力,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按照它本来轨迹默默运转。
这让谭可嫉妒得发狂,但她不甘于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天赋。
再怎么努力,都永远差着……
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谭可毫不意外地在贺清扬名字的正下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分。
是的,永远只差她一分。
虽然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地劝她,一分的差距令两个人难分轩轾,但她也是真的……不甘心啊。
“喂。”发呆的错落间,耳畔低低传来前座男生的声音。
杨沧飞快地转过身,拿起谭可的红笔时不忘顺路瞥一眼她空白的试卷,才又飞快地转了回去,空留一句不含任何询问意思的自问自答,悠悠地回荡在她的耳畔——
“你不用红笔了吧?借我用一下。”
谭可不说话,只兀自低着头,死死地握住一支削尖的炭笔,狠狠地自数学试卷上方划了下去。
触目惊心的炭墨印记,深刻苍白得仿佛要透过卷子,一路融进课桌里去。
三、嫉妒
谭可一直觉得,如果说她对贺清扬的感情起初只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讨厌,那么最终将这种讨厌的情绪转变成嫉妒的,一定是杨沧锲而不舍的催化。
年前换季时,尽管她小心翼翼地保暖,却还是被倒春寒冻出了感冒。
虽说是前后桌,但谭可和杨沧彼此算不上熟络,所以即使她的感冒严重到连声音都完完全全地变掉了,他还依旧熟视无睹得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吝于给予,她也并没有太大的不满。
只是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很快就随着一番对比最终坍塌成了灰。
大概是周末游泳时吹了风,贺清扬返校之后便也有些轻微的感冒,在她课间服用感冒冲剂的空当里,杨沧却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贼兮兮地凑上去:“你在喝什么?”
“感冒药啊。”贺清扬朝他弯弯眉梢,笑意里带着些小小的无奈。
“你感冒了?”下一句话的语气,带着几近浮夸的起伏。
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谭可被他的叫声吵醒,慢慢抬起脑袋,待听清了耳畔传出的各式各样对于贺清扬的嘘寒问暖声,才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神情淡然地又往抽屉里塞了一团卫生纸。
望着杨沧带了些紧张的表情,谭可神情晦暗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次将脑袋抵在了双臂里。
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却满是他小丑一样滑稽可笑的脸。
谭可悄悄勾起唇角,咬紧的牙关之上,笑容却显得有些苍白——算了吧,明明,自己也跟他一样。
美貌,优异,贺清扬。
她忽然间不敢再睁开眼睛。
她想,现在自己的眼睛里,一定盘着两条毒蛇。
——在幽深无底的黑暗里,无声而恶毒地吐着猩红色的信子。
四、清扬
当贺清扬在自己面前驻足,将一张每道题下方都记了主要答题思路的数学试卷放到自己面前时,谭可这才如梦初醒。
“还是看不清黑板吗?”贺清扬讲评完试卷,习惯性地在落座之前将自己的卷子递给了明显没有记笔记的谭可,轻声道,“有空去换一副眼镜吧。”
谭可含糊地点了点头,拿回自己的红笔,低头盯住试卷。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的。
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到贺清扬的字上,谭可再一次由衷地觉得,贺清扬的字实在是写得太漂亮了,不同于大多数女生将字体缩小的习惯,她的名字看起来娟秀而大气。
贺清扬……
慢慢地摩挲试卷一角被碳素笔一笔一画刻出的痕迹,谭可脑海中遥遥地浮现出了两个人初识的场景来。
初一刚刚入学,被班主任暂定为班长的贺清扬顺着座位一个一个地记录每位同学的座位方位,写到谭可的名字时,她微微愣了愣,继而眨着发亮的眼睛问道——
“谭可?你爸爸是搞国防的吗?”
谭可被她突如其来的诡异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道:“不是啊……怎么了?”
“坦克嘛。”贺清扬一本正经地解释,接着兀自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友好的调侃。
谭可会意,旋即狡黠地回道:“那你呢?出自洗发水广告吗?”
“才不是……你有没有读过《诗经》?”贺清扬稍稍顿了顿,将如画的眉眼弯出一个温婉的弧度,低低吟诵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那时候,她的声音带着初夏和风的气息,温婉柔美得仿佛能令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谭可怔怔地望着她,瞳眸深处在某一个瞬间,飞快地划过一道破碎的闪光。
是了,那之后她就想,或许她本就是嫉妒贺清扬的,嫉妒到,连她的名字都不肯放过。
那样的嫉妒,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跟杨沧……其实没什么关系。
五、念生
暮春时节,英语演讲比赛的决赛抓着林徽因《人间四月天》的尾巴,将入围名单悄然送至。
全年级只有两个人入围,这在谭可看来并不意外,而如此一来,在决赛中唯一一个需要她去打败的人,就是自己的同桌贺清扬了。
同桌……说起来,贺清扬会变成自己的同桌,最初还是她向老师提出的申请。
她希望近距离地接触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对手,借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是相处的日子越久,谭可越觉得那相差的一分之中藏着的似乎是什么她看不清的东西,令贺清扬在她眼中变得越发遥不可及,也越发无从谈及超越可否。
但,即使不为赢得比赛,她也一定要拼尽全力地打败她。
那毕竟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带了初夏的微热,简单的午饭过后,谭可一边折身上楼返回教室,一边寻思着找个清净的角落再背一篇短文。
“别打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学校的乒乓球台就在旋折而上的楼梯一旁,刚刚跨上二楼的台阶,耳畔便遥遥地传来一个女孩子带着微微气喘却也含着笑意的声音。
谭可转头向下看去。
初夏的阳光,被水杉树郁郁葱葱的蓊郁碧色树冠层层筛落,寸寸落成细小温暖的点点光斑,映照在贺清扬布满细密汗珠的光洁额头上,倒映出一股充满活力的阳光气息。
“没关系的,反正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贺清扬对面的少女灵活地转动手腕轻松回击,陌生的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纵使贺清扬背对着谭可,她也能想象出少女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轻松温婉的笑,“可是你总得放我回去看看英语啊……”
“那个演讲比赛吗?”对面的女孩子再一次利落地将乒乓球打回去,“唯一能跟你匹敌的人就是你们班那个谭可了吧?没关系的,你看她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样子,长着的就是一张没办法夺冠的脸……”
谭可闭上眼睛,狠狠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身,上楼,步伐飞快得仿佛能将所有对话都踩到脚下。
高考倒计时七十天。
贺清扬还在悠哉地打乒乓球。
谭可将脸贴到课桌上,听着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觉得自己在大脑因缺氧而空白的同时,好像也感受到了血液流动的声响。
那么快,那么冷,带着这世界上最疯狂的叫嚣。
贺清扬,她真的有把自己当成对手过吗?她真的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吗?
就算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觉得贺清扬的一切都是努力换来的而不是天赋的无私给予,稍稍地在她面前努力一下,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不要看起来那么可笑,那么难吗?
强烈翻涌的不甘心和嫉妒,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浸没得无法呼吸。
谭可下意识地将放在口袋上方的拳头用力地捏了起来,手却在碰到口袋里的某个东西之后微微一僵。
脑海中突然疾速地闪过一个念头。
慢慢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谭可展开掌心,小小的纸包里,安静地躺着两片白色的药片。
——那是父母为在每一个深夜焦虑辗转难以入眠的她准备的。
目光落到一旁贺清扬课桌上的水杯上,她的眼底飞快划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英语演讲决赛是现场抽签决定个人演讲题目的,几乎全靠个人积累和现场发挥。
她不指望这个东西能让她睡着,但如果这个,能让贺清扬在临场发挥的时候精神状态稍稍差一些……是不是,打败她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水杯上投射出无言的粼光。
水波微微晃动的倒影里,映出门口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六、王后
决赛当天,快要轮到谭可上场的时候,她突然开始莫名地头痛,冷汗仿佛在身上倒流。紧张往往是不祥的征兆,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在向老师打过招呼之后,她转身一路冲进了卫生间。
当流动的冷水不带丝毫犹疑地落到谭可脸上时,她有些恍惚地觉得,头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谭可不明白,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对手,可以说已经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但为什么昨晚,她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地失眠了。
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无法理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感觉就好像,有谁在黑夜里默默地盯着她,无声地发出谴责一样。
拨开额前被水打湿的刘海,谭可双手撑在洗手池的台子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却强烈得无法忽视的陌生。
憔悴,不安,紧张,焦虑。
镜子里那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人是她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听说,嫉妒会让人变丑。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谭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长得像现在这样难看过。
她突然想起了白雪公主的后妈,那个疯狂地嫉妒着别人却还不停地问魔镜究竟谁更漂亮的可悲女人。
她想,那个王后,一定与现在的她一样——
难看得令人作呕。
……为什么?
额角的水珠混着冷汗顺着下巴慢慢滴了下来,谭可望着自己不自觉地握成拳头的双手,突然间有些蒙。
自己这么费尽心力不择手段地想要打败贺清扬,可,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就把优秀定为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标,但至今,她都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到底是想要什么。
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谭可一个人愣怔良久,突然苦笑了起来。
原来,一直以来……
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总是把竞争和超越别人挂在嘴边,却连自己竞争的初衷和目的都早已忘了——或者说,是根本就不知道。
为了竞争而竞争,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她望着镜子里脸色渐渐恢复了几分的人,良久,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荒唐错误。
现在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七、回挽
寂静的走廊之中,午后的藤萝在细小的尘埃之中悄然向阳,少女带着气喘声快步跑过的声响,仿佛能在某个瞬间,悄然扰乱了整个夏天。
伴着一声突兀的巨响,休息室的门被人猛地用力推开!
“贺清扬!”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谭可气喘吁吁地快步走近她,“那是昨天的水吗?别……别喝。”
贺清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掀起杯盖手微微顿了顿,继而自然地笑道:“当然不是啊,昨天我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发现水杯里落了一只小飞虫,就把它倒掉了。怎么了?”
谭可微微愣了愣,在抬头时触及女孩子眼底明亮的一抹狡黠时,心下霎时间一片了然。
原来昨天把安眠药放到她水杯里时,觉得门外有人影闪过……不是错觉啊。
“没……没有……”贺清扬帮她解围的行为倒令她无措得有些局促起来,“我只是想说……昨天,我看到你的水杯里……飞进去一只虫子。”
“抱歉,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帮你把它倒掉的,却现在才想起来。”好不容易将气喘匀,谭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抬头道,“我先走了,你……加油。”
话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休息室门口。
这时贺清扬终于从她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谭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谭可回过身,苦笑着挥开她的手:“意思是,我不打算参加决赛了。”
在贺清扬面前,她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差她的,远不止一分。
她差她一个目标,她差她一个梦想,她差她一个奋斗的理由。
她需要好好地想想竞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贺清扬,需要一个新的对手。
只是那个人,再不会是她。
“谭可。”贺清扬终于收敛了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笑意,垂目叹息道,“留下来参加比赛吧。”
“那么多年,你都不明白对手到底是什么,而竞争又是为了什么,那么,我来告诉你。”贺清扬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锁住谭可的目光,“对手的意义不在于谁输谁赢,也永远都不是赢家的怜悯同情或者输家的嫉妒不甘,而在于无论输赢,都能爬起来继续与对方竞争,并且始终在心里怀有对彼此的尊敬。”
“所谓对手,就是那个在你跌倒之后,能让你拍拍灰站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往前冲的人。”
“我从来没有过轻视你的意思……谭可。”
谭可怔怔地望着她,良久,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地明白了贺清扬眼睛里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
——望着走廊上仿佛初生一般绿得充满了生机的藤萝,她释然。
八、魔镜
决赛结束后等待评审结果的一段时间,独独谭可和贺清扬格外淡定。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今天想通了我之前十八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谭可将矿泉水递给贺清扬,认真地笑道,“我从来都不是打不倒你,我真正打不倒的,是镜子里的那个王后。”
“王后?”
“嗯……”触及贺清扬脸上茫然的神色,谭可笑意愈深,“魔镜倒映出的永远是王后自己的脸,所以她最大的敌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贺清扬招牌般温文的微笑此刻又回到了脸上,她并不在意被谭可说得一头雾水,因为恍惚之间,她像是闻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深爱的晴天的味道。
“所以回去之后……”谭可拧上矿泉水瓶的盖子,望着窗外初夏的蓊郁,笑道,“我们还是继续做同桌吧。”
“怎么?”一场比赛的时间而已,居然变卦这么快?
“因为……”谭可转过头,眼底的微光正对上贺清扬眸子深处隐藏的光点,“现在,觉得有必要了。”
温润地倾尽碧空的阳光,为放在窗台上那盆小小的藤萝卷起了细细的角,如同无声地折叠掩藏了谁一段刻骨的时光。
贺清扬不解的目光中映着初夏肆意的阳光和蔓蔓虅萝温暖的绿色,良久,她弯弯眼角,笑意斐然道——
“好。”
迢迢
吴蓉
我穿过汹涌的夏盛年的童年痕迹,在兴致勃勃的音乐和人群中,在闵再伊仿佛寂静星河般的眼神之下,属于少年的我的放肆终于重新破土而出。
我穿过大半个南方,赶在四月份末以前找到青桠小城的那家客栈。在这里沿路见到的每一个青桠人都会用一种打量陌生客的热切眼神注视着我。夜里十点五十分,我面朝尾溪跟姜一初打电话告诉她我此刻身在何处。夜色腹地的嘹亮风声一遍一遍刮过我脚下的河水。我的背后是犹如撕裂开来的大片大片唯一不会被刮没的星辰的光亮。我背靠这漫山遍野的辉煌星辰。“一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快乐。”
在火车上看过的模糊风景并没有让我困倦下来,凌晨一点多,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切一只杧果,窗口的柠檬树投过来暗暗的善良的影子,我的内心欢快喧嚣,任由空的啤酒罐滚在我的脚边,我把沾满果汁的食指放在嘴里吮吸,起身将窗帘拉开到最大。我突然听到内心传来无比空旷的壮大声响,没错了,这是夏盛年成长过的青桠,在我情愿四处奔走流浪在任何一个远离青桠小城的城市里时,我不知道这样子的出现会让我感到如此欢喜。空气里青色植物的气味仿佛一大杯浇着橘子果浆的冰激凌,沿河的街灯羞怯而庄重,仿佛绵延的萤火,它们与我静静对视,看到我这个陌生人遍布周身的遥远尘埃,瘦窄削长紧紧缠绕的手指,以及仿佛河水流淌般沉静而真挚的眼神。
青桠小城的心跳声在我头发里耳朵边呼啸作响。
第二天大约八点半我背着黑色双肩包出门,史努比在上面摇摇欲坠。天气好得像是一大块快要融化的奶糖,阳光下色彩斑斓的房顶全部像是蒙着一层崭新的玻璃纸。挑着铃铛卖麦芽糖的老人缓缓的在尾溪对岸走过。早晨那样清冽,我想象夏盛年曾经沿着尾溪步行去学校,小声的朗读着课文。我好像是嚼了烟叶一般带着一种激烈的飘然感觉走在夏盛年念念不忘的青桠,手上紧紧握着一杯卡布奇诺,苦啤酒的麦芽味在这里四处奔跑,彩色的幡旗高高飘荡。我经过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时看到了陈列在橱窗里的各种吉他,一个年轻的男生架着腿在专注地给一把木吉他调音,他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他像极了从前的那个夏盛年。
我翻出手机给姜一初发信息:我怀疑我是见到阿年了,在青桠,这里有第二个阿年。
我收起手机走进在一个角落里坐下,用同样的专注看着男生拨弄琴弦,男生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埋下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工作。他的眉眼那样深刻沉寂,像被大雪深深覆盖的嶙峋山峰,他与我隔着一条河流,我企图捞起河里滚烫的星光,而他对我莫名其妙的举动无动于衷,于是我们只是远远的面对,在我所陌生的境况之下。
过了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我呵呵笑了一声,说:“这是再伊新认识的朋友吗?”我意识到他所说的再伊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于是连忙摇头,“不,我是进来看看的。”少年把琴放下来放松了一下手指,面无表情地跟男子说,“我走了。”我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仿佛一棵生命健康的树般融入玻璃外面的阳光深处,转过头问男子,“他是十七岁吧?”我是这么希望的。
男子是这家琴行的老板,少年叫闵再伊,跟老板很熟,经常在店里面待着帮老板看看店什么的,不爱说话,这点倒不像夏盛年,夏盛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对人谦和温柔的,哪怕他明明厌倦解释厌倦安抚他仍会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姑娘,你别这样,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对。他不知道他这样子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我始终记得三年前我是如何在机场外撞破阑珊冒着夜雨直奔姜一初家,抱着自己的双腿缩在她怀里哭泣。
我的少年最后的表情悲伤?他说,姑娘,你知道我喜欢姜一初,对不对?
树洞里是我见过最棒的酒吧,琴行老板说晚上九点开始闵再伊会在这里随乐队演出。支离破碎的不同光线胡乱打在盛装着彩色液体的玻璃容器上,一支玫瑰不知道被什么人丢在吧台上,我伏在人群背后要了一杯青柠汁,递给我果汁的年轻男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异,他大概是想不明白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跑来酒吧竟然只是要喝果汁吧,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夏盛年所带给我的那些习惯呢?我放弃解释,在这些兴致勃勃的人群里,我只是一个单薄的没有任何颜色的旁观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饱满而热烈,他们温暖,喧嚣,大口喝酒,使劲跳舞,在音乐的灯光里双脚离地兴奋地大喊大笑。而这里竟然让我想到了泡沫森林,那个始终播着缓慢钢琴曲的西饼屋,高中时我们三个人会经常在那里一起喝奶茶,金属叉子敲击骨碟的声音仿佛应许之地的牛奶与蜂蜜,在此后时光的颠沛流离之下坚持给我以莫大的慈悲。
酒吧突然狂热地骚动起来,音响里尖锐的调音声高高窜进人群,我扭头看向舞台,闵再伊低着头握着麦克风静静地站在台上,肩膀上的电吉他仿佛一头不安的野兽,他挺拔,冷冽,眉眼深深埋进略长的刘海,他十七岁,带着一身迷人的漠不关心远远站在人群之外。
我有些难受,从前姜一初与夏盛年同台表演的画面又重新被揭开,我神经质地企图从这个少年弹吉他的姿势上找出与多年前的夏盛年相似的方面,他低着头狂躁不安地弹着电吉他,对着麦克风嘶吼:我疼得蜷缩成黑夜,你要竖起耳朵听,我已经疼得蜷缩成黑夜。他大汗淋漓地唱完,台下疯狂地尖叫着。我喝下最后一点青柠汁,微笑着跳下椅子穿过人群走到最靠近舞台的地方,他虚弱的眼神注意到了我,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我就跳上舞台,他略显吃惊疑惑地看着我,我拿过麦克风,忍不住对着他笑起来:“我也想唱,能让我唱吗?”他慢慢地皱起眉头,我赶紧解释:“只唱一首,我也是年轻的。”他埋在刘海后面的眼睛注视我片刻,问道:“会乐器吗?”“会弹钢琴。”我答道,同时扫视了下周围,“这台电子琴不错。”他没说什么,背着吉他走了下去。
人群再次尖叫起来,我开始感到一种漫长的追溯的愉快和悲伤,我缓缓地掀动琴键,用一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语气唱歌。
我看着地瓜从山坡上滚下,地瓜也看着我;
我看着过去从脑袋里滑下,过去也看着我;
我看着我们的肩越来越远,肩膀也不说话;
我看着笑容从山那边落下,明天会升起吗?
我慢慢地唱了两遍,酒吧里非常安静,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变成了云朵,有颜色的云朵。我看到闵再伊刘海后面的眼睛像是闪闪发亮的星辰。
音乐停止,掌声,欢呼,汽水乱飞。
我走下台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他突然问我:“你唱的什么?”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笑笑,“不知道诶,一首只要我一听就一定会哭的歌。”
他用一种异常明亮的眼神紧紧注视着我。他说:“我叫闵再伊。”
凌晨时分我才回到客栈,把自己深深扔进床里,摸出手机,才看到姜一初发过来的短信:苏浅姑娘,你这是何必。
我容易将在青桠遇到的任何一个静静地抱着吉他的年轻男孩子看作另一个夏盛年,可是闵再伊不是阿年,他们毫不相似,此时我如此确定。手机屏幕上的光标闪闪停停,后来还是回到原点,最终我只是发出去一句:一初,我不甘心。
我抬头看着窗子外面的月亮,光明洁净,整扇窗户被照耀得雪白,我在不深不浅的睡眠里隐约看到了夏盛年,他永远光明洁净的笑容闪闪发亮,我叫他,阿年?然后我就醒了。青桠的凌晨没有海棠花。
我背着背包预备在青桠四处晃荡一天,清晨我喝下一大杯木瓜奶茶后又感觉到了精力旺盛,手指上还留了一点芒果班戟的奶油,到处都是甜的味道:食物、鲜花、阳光也是甜的味道。我想起夏盛年从前牵着我的手时总能闻到这种类似的甜香味,我会告诉姜一初,那是阿年的味道。姜一初只是淡淡地笑,我们光着脚坐在种植天竺葵的门边上,她低着头画画,手指上沾着铅屑,我给夏盛年发短信。我们多少也曾经这样温柔地互相对待过,所以才会对如今的人事俱非那么不甘心。
我在经过一大片湖水时居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挺拔的身影。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坐在湖边静静地低着头。冷冽,抗拒。
“闵再伊?”我走近试探着叫他。
他转过头取下耳朵上的耳机,认出了我,“是你啊。”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指指他的耳机,“听什么?”
“英语。”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特别烦功课,英语数学什么的,烦得脑袋都肿了。”
“是么?你那么笨啊?”
“喂……”
“没功课好烦的时候,总会有更烦的事情。”他刘海后面的眼睛深得仿佛寂静的星空。
“比如呢?”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想这孩子还真难相处。
“你来青桠干吗的?”他问。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找人。”
“嗯?”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青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目标四处乱跑,找得到吗?”
“会的。”我努力按捺心底的悲凉,“在来这儿之前,我不会知道找一个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是那么快乐。闵再伊,要是有一天你也能经历这些……”
“我不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道,“你看起来并不那么快乐。”
晚上七点多闵再伊带我去吃最辣的炒米线,我龇牙咧嘴地大口喝着汽水,感觉整个胃都要烧了起来。刚过八点,我们就一块儿去了树洞里,在成群靓装男女间穿过,被昏暗灯光照着的舞台仿佛就是一个魔窟,收纳一切年轻的不要命的人。他们的音乐热切疯狂毫无规矩,但我无比喜欢。
闵再伊把吉他调了一下,然后问我,“今天想唱吗?”
我摇摇头,“我会一直在下面看着你。”
他抬起眼睛注视了我一会儿,但我完全分辨不清那刘海后面的眼神。外面妖孽横生,只有他是踩在云朵上方的天神。
他走之后我发信息给姜一初:你说,一个顽固任性的人要怎么样才能驯顺和善地对待世界。
没多久姜一初就回信过来:假如你做不到,就不要指望别人做到。
我在人群中喝纯生啤酒,看着灯光生长在人们的生命里,五光十色,熠熠生辉。我曾经想象过这样的生命,在过往十几岁的每个潮湿的夏天,我们三个人坐在地板上看碟吃甜筒,夏盛年帮我擦掉嘴角的奶油。假如说我的生命多少还是带着点孩子气的锐利,起码在夏盛年面前,我从未这样显山露水让他发现。
但是在青桠,在树洞里,我穿过汹涌的夏盛年的童年痕迹,在兴致勃勃的音乐和人群中,在闵再伊仿佛寂静星河般的眼神之下,属于少年的我的放肆终于重新破土而出。我笑的大声而快乐,和所有人一样,等待闵再伊出现在镁光灯下。
他对着麦克风唱:If heaven is a million years away,oh,just call me and I’ll make your day。
我在下面注视着灯光下的这个少年,他年轻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多年前的我们。我在各地穿梭着行走,生命力旺盛得简直像是硕大热烈的向日葵,歌曲到了尾声我想起很久前在夜色阑珊的普罗旺斯,一把薰衣草搁在我的信纸上,我想要把这一切写下来告诉姜一初的样子。
如果天堂离我们还有亿万年之远,你只需叫上我,我会与你结伴同行。
姜一初说,苏浅姑娘,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寡淡的人,我是不方便纠结。
命运总不至于是刻薄的,我是说,对我而言。夏盛年离开那天晚上我缩在姜一初家哭得要死,姜一初安安静静地听,最后她红着眼眶轻轻地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在难过吗?”我同姜一初相似的悲伤变得有些微妙的喜悦。我们紧紧依偎,尽管那时候我心里清楚,夏盛年离开时是留给了姜一初绝不说出口的某种深情。但我还是庆幸,我们是同样的,经历着失去。
“你哭了?”闵再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淡淡扫了我一眼,问道。
“啊哈?”我竟然没有发现自己脸上已经被泪水打湿,匆匆擦了下,有点害羞地喝下一大口啤酒,重新看着闵再伊,“真难看。忘了我刚刚的样子吧。”
闵再伊只是看了我一眼,没答话。
我开始感觉有点恼怒,闵再伊的表现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可笑窘境偏偏又故意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我狠狠偏过头看向别处,决定暂时不再理他。
“洛杉矶离青桠有多远?”
“什么?”我显然没料到闵再伊会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暗暗骂了句该死,还是忍不住好奇。
“你的手机页面上记录洛杉矶的天气情况。”
“你动了我的手机?!”我简直火冒三丈。
“没什么,只是存一下号码。”他那种没事人的样子未免过分淡定了点,“话说你住那儿吗?”
“不是!”
闵再伊静静看着我,像是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按捺火气,努力表现得轻描淡写,“我的爱人现在在那里。”
“你说的爱人的意思是?”
这个孩子!“……我爱的人。”
“不得不确定一下你的潜台词——那个人未必把你当作他的爱人是吧?”
“闵再伊。”
“好吧,不说了。”
我们在这种光怪陆离的环境下又坐了片刻,直到我决定开口,“青桠会不会下雪?”
“不会。”
“太遗憾了。鹭岛也不会,印象里总是阳光和鲜花什么的,真希望阿年的故乡其实是会下雪的,唔……应该是阿年和一初的故乡才对。”
“你完全可以穿过半个中国版图去一个有雪的城市。”
“那里又没有阿年。”
“这里也没有。”闵再伊的神情冷酷得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抱歉。”我想离开了,树洞里是不适合回忆的地方,更何况还有一个不适合倾诉的人。
“你有没有看过《局外人》?”闵再伊莫名其妙地问我。
“啊哈?”
“女人睡在篮子里顺着河流漂到男人床边,男人一伸手就将她捞了起来。”
我不理解闵再伊是怎么样看待爱情的。“你只有十七岁啊小伙子。”
“你十七岁的时候是只知道埋头抄着黑板上的笔记连男生的脸都不看一眼的吗?”
“好吧,你很有想法。”我得承认他是对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十七岁的时候比现在要更明白爱情是什么形状什么气味。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
“早早漂了过去,他没打算捞你,你还拼死拼活地想要划回原点。”
“……你真刻薄。”
“你客气了。”闵再伊悠闲地把一条长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然后看着我——我认为他是看着我的。
“我向你保证,我十七岁的时候绝对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男孩子。”
“你现在也不是十七岁。”
“亲爱的,这不能改变什么,你在我面前就只是个孩子。”
“这样啊。”他低下头摆弄手机,“为什么跟过来听我唱歌?”
“是因为你弹吉他。”
“嗯?”
“阿年弹吉他的样子太好看了。”我也低下头摆弄手机,“真的很好看啊。”
闵再伊站起来把搭在椅背上的夹克搭在肩上,俯身靠近我说:“我说过了,他没打算捞起你。”说完转身走进深深的人群,十七岁的气息让我感到陌生而悲伤,此时此刻我那么想念姜一初,她一定会抱着我说,我和你一样难受。
我在电话里告诉姜一初,我一定是愚蠢透顶,才会对闵再伊那个孩子荒唐的说法这么耿耿于怀。
姜一初说,其实我觉得他是对的,真是难得又诚实又聪明的孩子。
我说,诚实聪明?我把它称为刻薄。
姜一初说,你应该在意,他是在说我不能说的话。
我说,什么?
姜一初说,你知道的,我太难受了,我和你一样难受。
我在客栈花园的木头秋千上坐着,植物将我团团围困,我挂掉一初的电话才发现一条来自闵再伊的短信:我打赌你肯定想过灭了我。
我回过去:你居然真的在我手机上存了你的号码。
闵再伊回道:鉴于懒得直接问你。
我回道:您还有什么高见吗?
闵再伊却没有再回过来,我等了十几分钟后就决定去睡觉了。虽然睡不着,但是谁在乎呢?我只是想要闭上眼睛躺在青桠的月光里。亲爱的阿年,以及青桠,晚安。
我是第二天中午起床才发现那条很久后才到的短信,闵再伊说,苏浅,你误会了,我同样懒得对你的生活评头论足。
我使劲摇了摇自己还在疼的脑袋,起床吃下一大颗莲雾,用柠檬水漱了漱口。然后靠在窗台边回过去:Hey!我现在就去树洞里,我非得见你。
半个小时后,我到达树洞里酒吧,闵再伊坐在吧台边塞着耳机,我坐过去用手肘撞撞他,他看到我,拿掉耳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再伊,你对我太不友好了。”我试图表现得委屈而不弱势。
“我起先不知道让你亲耳听到实话这么难。”
我靠着吧台把目光投递向不多的喝酒的人群,“假如你感到非常难过,而一群快乐的人在围着你拼命跳舞,你会怎么做?”
“什么?”
“是继续自己的悲伤,还是藏起那点不愉快的心思假装和大家一样快乐然后去跳舞。”
“……”闵再伊似乎有点犹豫。
“假如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我一定会假装和你们一样快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样,但是你知道,我来青桠一开始就是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闵再伊,你不能那么自私,连我缅怀的机会都不允许。”
闵再伊沉默不语。
“你只有十七岁,你在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对哪个姑娘真正意义上的‘陶醉’过。我试图去理解一切发生的必然,但那仍然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阿年离开之后我仍然保持着到处行走的习惯,但我发誓永远不要靠近青桠,半年前我开始无法忍受阿年的痕迹在我生活中变得越来越单薄,我那么希望在青桠能够再见到他。再伊,我那么希望见他。”
闵再伊的眼神深得我无法看透,但不重要,我已经不打算去搞懂了。
他静静地开口,“唔……我还是想说,我没有兴趣对你的生活评头论足。”
我笑笑,“真是个残忍的孩子,但是谢谢。”
闵再伊跳下椅子,转身往外走,我跟在他后面走过去。我感到精疲力竭,但是没有关系,这里是青桠啊。
我们沿着尾溪慢慢步行,闵再伊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决定暂时忘掉他某部分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唱《失恋的地瓜》给他听,然后告诉他我要离开青桠继续行走的计划。
“我看着地瓜从山坡上滚下,
地瓜也看着我。
我看着过去从脑海里滑下,
过去也看着我。
我看着我们的肩越来越远,
肩膀也不说话。
我看着笑容从山那边落下,
明天会升起吗?”
闵再伊微微点头,“和第一次一样,虽然音准不是非常好,但勉强还算得上好听。”
我笑,“呐,我明天就要走啦。老实说,青桠还真是不错。”
“很高兴你能喜欢。”
“真客套。”
“本来就是用来场面应付的话。”
“那你实际上是想说什么呢?”
“苏浅,你不能逼我。”
“啊哈?闵再伊?”
“好吧。”他站住脚,侧过脸注视我,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不幸,我不小心看出了你的不愉快,假如我也在人群里跳舞,我一定能一眼认出你和每个快乐的人不一样,我会把你从格格不入的快乐里面拯救,邀请你在角落里喝纯生啤酒。”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真不可思议,这不像是你啊再伊。”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好吗,这就是我。”
“我以为你一直都是冷酷刻薄的呢。”
“你真应该道歉。”闵再伊面无表情地转过脸继续走,“事实上,我仍然对你的生活毫无兴趣。”
“……真是抱歉,我差点就要误会你是贴心的暖少年了。”
“明天就走?”他转换了话题。
“嗯啊。”
“我要是说我会想念你,你会不会相信?”
“不会。”
“不过我也没打算说。”
我简直对他毫无办法,他似乎越来越热衷于这种游戏。但是鉴于对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爱护,我仍然要保持一个大姐姐的宽容。“那真是遗憾。”我翻翻白眼说道。
“苏浅,一路顺风。”
“也是场面上的话?”
“不是。”
“我真高兴。”
“我听得出来,你这句话才是场面上的话。”
“再伊,我会想念你的。”
嗯。青桠你好,在我的山水迢迢里。
咖啡弥漫旧时光
王璐琪
也就是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赛娜的谦逊并不是真的,而是清楚地告诉大家,虽然我谦逊,可我依旧是建立在比你们都美丽基础上的,甚至因为谦逊而变得更加动人。
一
扬子觉得,赛娜专心致志磨咖啡的样子美丽极了。
她看着赛娜把一颗颗圆润的咖啡豆放入手磨咖啡机里,边与她聊天边磨咖啡,不一会儿,细腻的咖啡粉就出来了。
“哎哎,现在还不能喝,还得煮,”看见扬子伸手抓起一小撮就往咖啡杯里放,赛娜慌忙制止,“煮完必须过滤,不然会有渣子。”
赛娜的话像是锥子一样刺中了扬子的心。
必须过滤,不然会有渣子。
扬子知道,赛娜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而自己却似乎不那么纯粹,就像是没有过滤的咖啡,外表看起来与成品咖啡并无区别,但喝到最后,杯底那厚厚一层废屑,暴露了她的私心。
你看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是不是纯白无瑕?
但是没有灰尘,它怎么会凝固成那一团团的洁白呢?
二
学校的啦啦队又开始招人了,每个班级选送一名女生。女孩们都疯狂了,纷纷报名,为那一个名额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扬子班里却十分平静,因为大家都默认了,赛娜肯定是被选中的那个。
为什么不呢?赛娜是一个美人,偏偏活得那么踏实,性格十分随和,所有的女生都默默地投了她一票,就连班主任也无异议。
可是那天赛娜因为生病请了假,班会也没有参加,自然也就错过了早上的广播。
“扬子,你跟赛娜关系那么好,就劳你跑一趟,放学去她家通知她一声,明天下午到会议室面试。”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对一直在发呆的扬子说。
虽然只隔着几排同学,可是扬子却觉得班主任的声音那么遥远,缥缈得犹如一丝雾气。
扬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班主任已经进入到下一个话题,他对近期的卫生十分不满,空气太过于混浊,所以才有那么多同学感冒发烧。
“每天必须开窗!让风把感冒病毒都带出去!”班主任用力挥了一下胳膊,似乎在他的面前就有一片尘土。
三
赛娜家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的粥味。
赛娜妈妈为生病的女儿煲了一砂锅浓浓的银耳莲子百合粥,看到扬子来了,招呼她喝,“扬子来尝尝阿姨煮的粥,最养人了。”
扬子十分喜欢赛娜的妈妈,她总是乐呵呵的,在家研究各种各样的美容保健粥,因此人也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虽然人近中年,依旧有耐心收拾自己,就是在家,也穿戴整齐,头发芬芳,似乎随时准备接待来家的客人。
看着扬子喝粥,赛娜问:“今天老师讲什么新内容了吗,笔记给我看看。”
扬子乖巧地放下粥碗,刚巧被赛娜妈妈看到了,忙忙叨叨地走过来,“也不让扬子喝完再说话,不知道替别人着想,扬子先吃,她其实已经痊愈了,明天就可以去学校了。”
“明天就能去学校了吗?”扬子的心一惊,她脱口而出问道。
“差不多了,只是小感冒呢!”赛娜腼腆地笑笑,自己下床拎起扬子的书包,伸手掏笔记。
看着赛娜苗条柔软的背影,扬子有些心虚地说:“不如再休息一天吧,免得身体吃不消,毕竟刚痊愈。”
“再休息就耽误太多课程了,这好吗?”赛娜有些犹豫地看看扬子,又看看妈妈。
“阿姨,就让赛娜再休息一天吧,今天班主任还说了,让赛娜休息好了再进班,否则大家都被传染感冒了。”扬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虚假,所以格外真诚地绽开了一朵大大的微笑。
见赛娜妈妈还有担心,扬子又补上一句,“我明天会来给赛娜补习的!”
“那好吧,赛娜再休息一天吧!”赛娜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刚好我明天要去美容院,女儿你陪我一起。”
四
一直拖到中午,扬子才磨磨蹭蹭去了办公室。
“老师,赛娜还没痊愈,今天不能来上课了。”扬子向老师汇报,由于心虚,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头脏脏的,妈妈有些日子没给她清理了。
“怎么不早说!”班主任有些着急了,“哎呀,都来不及在班里投票选了。”
“对不起,昨天赛娜说今天可以来的,但是她……”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替她去吧。”班主任说,“中午回家打扮漂亮点,争取能够选上!”
“是……”不知为什么,扬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她匆匆忙忙跟老师告了别,就往门外蹿,但是被班主任叫住了。
“傻孩子,书包忘记拿了!”老师举起她的书包,忍不住笑出了声,“总这么一根筋。”
虽然是走过多次的回家的路,可扬子走起来总觉得像是做贼一般。
她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来修饰自己,妈妈给她打下手,柔软的浅玫瑰色皮鞋擦得犹如新的一般,裙角熨烫得十分平整。妈妈搬出自己的化妆箱,让扬子在化妆镜前坐着,她手指里夹着大大小小的刷子,用刷头蘸蘸这个小盒,抹抹那个小瓶,在扬子脸上大肆涂抹,甜甜的香粉味扑鼻。
“快好好看看你吧!”妈妈像完成了一件大作,得意地让开镜子,让扬子看自己。
她不敢相信镜子里的女孩就是自己,那么齐整,那么滋润,又那么漂亮,几乎都像赛娜一样光彩照人了!
“好了,去吧!”妈妈满意地在扬子屁股上拍了一把,“你最像我年轻的时候了,人见人爱!”
扬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相信。
五
下午扬子没有进班,直接去的会议室,可就这还晚了十五分钟,推门进去的时候,评委老师们的眼睛都齐刷刷扫向她。
扬子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场面,从前都是陪赛娜来参加,她在观众席上坐着,而如今,她是主角,别人都不重要。
扬子记得,每次赛娜参加比赛,上台和下台前都要向老师们鞠一躬,不是平常的那种九十度鞠躬,而是如同舞蹈演员般,花哨地摆一个架子,再把腰深深地低下去,表示自己的协调性和柔韧性很好。扬子看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
果然,当她鞠完躬再直起身子之后,看到了评委老师眼中略带惊喜的目光。
他们对我感兴趣了。扬子在心里默念。
比赛结束后,主持人当场宣布得分较高的五个女生入选。
排在第三名的就是扬子。
六
这条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从最初扬子考进这所中学后每天来回走四次。每次走,扬子都觉得路途好漫长啊,走到班门口,累得脚踝都痛了,可是今天,扬子头一次走完还觉得意犹未尽。平时灰头土脸的她从来都是路人甲,可今天却被同学们来来往往的目光追赶着,他们小声议论着这个女孩会是哪个班的,看起来好漂亮啊。
扬子平视着前方,走得挺胸抬头,感觉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
过一会儿就要进班了,她故意没进卫生间把演出服换下来,就是要给同学们看一看,她扬子也有这一面,尤其是那些从来都不注意她存在的男生们,年轻的女孩子都是漂亮的,美人不仅只有赛娜。
恭维声是从她刚进教室门开始的,扬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谦逊地回答,“没有啦,不过是修饰了一下而已……”也就是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赛娜的谦逊并不是真的,而是清楚地告诉大家,虽然我谦逊,可我依旧是建立在比你们都美丽基础上的,甚至因为谦逊而变得更加动人。
“扬子!你今天好漂亮,去参加什么了呀!”
忽然身边的一声赞叹,把飘在云端的扬子拉回地面,她的脸顿时白了。
没错,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赛娜。
她大病初愈,脸色不太好,嘴唇淡红,没了平时的娇艳,可是眼睛却因为扬子的变化而熠熠闪光,扬子看得出,那束光芒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内心地觉得——
扬子,你好漂亮啊!
七
“赛娜?你不是在家……”扬子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禁后退几步,躲开了赛娜的触摸,她对扬子的一次性发卷十分好奇,想伸手摸摸。
“是啊,本来不想来的,可是下午实在无聊,加上没病还在家里待着,心虚……”赛娜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乐呵呵地说着,用手指梳理下有些散乱的发丝,尽管她形象邋邋遢遢,可还是掩盖不住年轻的朝气。
“喔……”扬子虚弱地扶住了身边的桌子,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对啦,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干什么啦,这么漂亮?”赛娜追问。
“我去参加啦啦队选拔了,第三名,以后就可以在运动会上展示了。”知道躲不过去,扬子一口气把话说全了。
“真好啊,扬子,啦啦队挺适合你的,真替你高兴,放了学我们去庆祝一下吧!我新做了双皮奶……”赛娜开心地说,可是被扬子冷冷地打断了。
“不了,我放了学就开始训练了呢,抱歉。”
“这样啊……”一丝失望略过赛娜的脸,不过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她又被新的兴奋点所点燃,“那我陪你去!”
出于内疚,扬子本想驳掉,可是不忍心。
因为赛娜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八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赛娜每天都陪着扬子去训练。
大家可能对这一对朋友十分熟悉,因为从前无论什么活动,扬子都是陪赛娜一起去的,不过这一次,换赛娜坐在观众席,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扬子跟着音乐跳动,当音乐结束后,扬子完美地亮完相,她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甚至于每碰到一个熟人,赛娜都要拉住他们,认真地指着台上一堆女孩中的其中一个,“看到没有,那个穿蓝色训练服的是我的好朋友扬子!怎么样,她很美,对吗?”
对此,扬子真不知怎么面对。
扬子的柔韧性远不如赛娜,甚至不如别的啦啦队员,她永远是队里进步最慢的那个,所以老师把她排到最后一排,可是扬子已经满足了,要是没有那次小小的使坏,她现在可是连最后一排都站不了的啊!赛娜真的十分负责,她耐心地教扬子这些简单的动作,同样的动作赛娜做起来十分省力,而扬子要反复练习好几次才能做到位。
赛娜真的不怀疑这个位子本该是她的吗?
有时候看着赛娜模仿老师的动作在扬子面前蹦来蹦去,扬子会忍不住这么想。
“学会了吗?”赛娜累得气喘吁吁,双手拄着膝盖问,“过几天咱们学校跟外校有足球比赛,到时候可没有机会重来一遍了呢!”
“学会了!”扬子慌忙点头。她不敢再看赛娜那么卖力地练下去,赛娜的每一次跳跃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假如再用力一点,扬子肯定就失去生命体征了。
九
“紧张吗?”赛娜隔着一张桌子,笑笑地问她,嘴角边一个浅浅的笑涡。
扬子没有说话,她想哭,但绝对不是因为紧张。
“不用担心,喝了我的咖啡,保证你不会出错,到时候所有的帅哥都会记住你的!啦啦队的美丽扬子。”赛娜伸手拍拍扬子的手背,轻声轻气地鼓励她说。
忽然,扬子不想去运动场了,她想把那套蓝色的队服脱掉,把头上标示性的橙黄色头花摘下来,把脸上鲜艳的舞台妆洗掉,不想再跟这些有一点关联!因为这根本就不属于她!
这一切都应该是赛娜的。
而她就像一只可恶的乌鸦,偷走了闪闪发亮的东西,放在自己周围,可笑地向所有人炫耀。
赛娜把煮好的咖啡放到扬子面前,表层漂浮着她用奶油画出来的一片纤细的叶子,扬子一点胃口也没有,呆呆地盯着叶子逐渐融化在热气腾腾的咖啡里。
两滴眼泪落进了咖啡里。
“扬子?!”赛娜有些诧异地看着哭泣的扬子,抽了两张纸巾,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滴。
纸巾是茉莉花味的。
望着赛娜真诚的双目,扬子终于忍不住了,她说:“对不起,赛娜……”
她站起来,把头饰摘掉,放到赛娜面前,然后无声地脱下啦啦队服,只穿着一件背心和裤子站在她的面前,“赛娜,这一切本该是你的,是我没有告诉你那天要选拔,劝你在家待着……”
赛娜眼里充满了诧异。
“对不起,赛娜,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再也不想理我,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赛娜咬紧了下唇,一语不发。
十
沸腾的足球场上,扬子站在场地中央,等着队长发指令。
她紧张得手心出汗,眼前一阵阵发黑,喧闹的人声几乎能把整个体育馆的顶盖掀翻。扬子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过,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忽然,扬子捕捉到一个身影,那是赛娜。
不知什么时候,她从后排挤到了场地边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水壶,腰里系着扬子的外套。
赛娜的眼睛闪闪发光,冲扬子坚定地点了点头。
扬子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她的耳边响起赛娜的声音。
几个小时前,扬子依旧坐在赛娜家里,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赛娜静静地听完扬子的忏悔,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天你还没从赛场回来,班主任就问我这事,我立刻就明白了。”
扬子的心顿时跌落到谷底,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你……”扬子不敢相信地看着赛娜,她什么都知道,却一直没有说,而且在背后支持我?
“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谁上场都是一样的,大家看到你,也就是看到我了。”赛娜抬起头,甜甜地冲扬子一笑,“扬子,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
音乐响了,扬子紧跟着节奏,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因为在表演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好朋友赛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