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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鹿

因为你不爱我,一切必要的都没有必要了;因为我爱你,一切不该原谅的都原谅了。

衰老是列将到站的火车

潘云贵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缘,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衰老是什么感觉?

有一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一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了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变成生活里一种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缘,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二十三岁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在老去,有人已经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到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假期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出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混。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的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看他们。”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待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

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机械的重复而稀释淡化?

好像一本写满了感动、同情、怜悯的书籍在被不断翻阅后,眼睛疲惫了,心也麻木了,连再翻一页过去的力气也都没有了,世界上很多温暖的片段就这样止住,我们越来越冷酷。

我已经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边或者跪在街上乞讨的人了,总觉得他们是在贩卖自己的可怜来博取物质上的享受,一个一个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复的欺骗,反复经历这些伎俩之后,每个人都会学着聪明了。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岁那年,路过天桥,一个姐姐模样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着米白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运动衫,身后背着一个书包,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她说:“弟弟,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车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说完对我微笑着,风一般轻轻吹到我脸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块硬币给她,一丝犹豫也没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当自己向着远处还未多走几步时,耳畔又传来“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车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回过头,依旧是那女孩在说话,只是对象已经从我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

受骗的感觉如同心里住进了一个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这般被冻住,坚固如铁。

十五岁的我默默离开了那座天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逐渐习惯了身边的表演,在公园中、地铁里、学校门口、汽车站、街衢中,哑巴、失明、断臂、贫穷、绝症……一样的台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重复,不断机械地重复,让我在行走中瞳孔直接把他们的身影过滤掉。但心却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单的地下过道里,我的眼睛无法将那样一种场景刷成透明的。

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对老人,他们坐在过道的中间,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无助,彼此相偎。老大爷双目失明,拉着音色悲怆时续时断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边,神色凄苦。我从大雪中走到地下过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经验,我会觉得他们一定是被某个黑心的乞讨集团所控制,配合着演戏,但当我边走边拍着身上雪花的时候,看见他们,脚步瞬间停住。

老妪从袋子里摸出一块糕点,她慢慢剥开包装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边,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托着,那些从大爷咀嚼着的嘴中掉下的糕点碎屑,纷纷落到那只苍老、满布褶皱却努力向上支撑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软了,迅速跑上前去,从兜里找出五块钱的纸币放到他们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对于那个细微的动作,再好的演员也无法掌握。它是虚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实,能够穿过所有森严的戒备而进入内心。

大雪弥漫的城市因为地下的那对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冲破寒冷的岁月、坚硬的水泥地、贫穷的生活而绽放出人间的花朵,那是苍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好的诠释。

被子嗣与生活抛弃的老人,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对他们,我们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软点?

雪是冰冷的,但跳动的心终究是热的。

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

如同寸草经过春夏的萌发旺盛到秋冬的枯萎死寂,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谢,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越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夜色中,火车在原野上前行着,我静静躺在下铺,对面一个中年女人在和一对老人攀谈。

老人们都已年过花甲,或许还过了古稀,身体逐渐被时间抽空,剩下越来越薄的身板和极易发出声响的骨架。中年女人和他们彼此对望,说话。

“大哥,你们夫妻俩这么大了怎么还坐火车啊?”

“去看我姐,路也不算远,就盘算着坐火车了,身体不行了啊,所以就叫闺女订了卧铺。”

“女儿没陪着吗?”

“她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前些天还跟她老公闹别扭,说要离婚。我俩想了想,也就不让她陪着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我们都老成这样了,也不叫人省心。那大哥,你们俩现在是见了大姐回来了吗?”

“是啊,走的时候,我姐流着泪送我们出的门,前两年倒没见着她哭……”

“唉……”

“唉……”

我知道,对于这些,或许我只是个局外人,无法清楚揣测到老人说出每一句话时的复杂心境,但末尾那轻微的叹息却盖过了火车与铁轨摩擦出的咣当声,落到我的耳膜上,一阵阵痛。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强烈要求陪我去。我以他年纪过大行动不便又听不懂北方语言为由拒绝了他,他坐在自己房中生了一夜的闷气,天亮后叫来大我六岁的姐姐,要她替自己送我去北方。我这才同意了。

在临别的车站,作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们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要开动的时候,他向我和姐姐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们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雨和飞鸟的心中。”

时间把身体里的水分连同大脑里所铭记的故事带走,我们沦为一片无限起伏的焦褐色的地表,挖开每一部分,都将看到深深浅浅的沟壑。

很多伤痛会像铅块一样填进我们越发薄弱的皮囊里,成为闭口不谈的谶语。

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

痛与孤独

辛晓阳

很久之后,妈妈问我,在东欧一切还好吧?我笑着说,当然了,好得很。

我从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据我妈说,是因为出生八天时罹患的那场新生儿肺炎,几乎要了我的命。她总是说,我是一个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婴儿,所以从此在成长的道路上磕磕绊绊,没少受苦。

但那些大病小灾,我多半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幼儿时期的照片上,头上总是会鼓出一块块青紫色的包,有时还挂着触目惊心的血渣渣。我妈说,因为我儿时好动,输液时总是跑针,那会儿扎针都在头上,每次跑针都渗出好多的血。她说这些的时候,偶尔也会哽咽生颤,但我多半会无动于衷,毕竟年幼的伤痛太过久远,那些跑针的痛,流血的痛,或是生病本身的痛,早就被时间消磨得不见踪影了。

只是,我妈总会念叨,你身体不好,以后可不能离我太远,我得好好照顾你。

我笑,都到了反哺的年纪,怎么还能让妈妈操心照顾。于是以后便开始学着报喜不报忧,感冒发烧这种小病,自己吃几日药就能康复,也就不愿再让妈妈挂心了。

但是正常的病痛还好,唯有一样,是我忍都忍不下的,就是痛经。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毛病的,只记得从读初中时起,就因为痛经的问题偶尔请假。那时候课业很重,升学压力大,除非是特别严重的毛病,我们都很少请假。但是每逢生理期的第一天,是躲都躲不了的。其实也不会疼很久,也就是五六个小时。但这并不算长的几小时,每次都让我痛苦不堪,不知所措。

记得高三时,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月了,市二模的成绩刚刚出来,我心中一阵狂喜,想着今晚要给家人一个惊喜。结果惊喜险些变成惊吓。痛经来得猝不及防,简直让我痛不欲生。学校离家并不远,我晚自习前匆匆去找班主任请假,然后悻悻地走出校门。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街道上喧嚣一片,初夏的傍晚格外热闹。我走几步,就不得已捂着肚子坐在路边店铺门口的台阶上休息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体味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十来分钟的路程,我走走歇歇,额头布满了汗珠子,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我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连敲门的力气都没了。妈妈听出了我上楼的脚步声,也听出了我坐在门口并不寻常的喘气声,连忙打开门,把精疲力竭的我拖进屋内。我一头倒在床上,便浑身化作一滩烂泥,再也不愿意动弹了。

妈妈在厨房忙碌了一会儿,端来了一碗喷香滚烫的排骨汤。我捂着肚子,里面依旧一阵阵绞肉痉挛般的疼痛,连排骨汤都食之无味。妈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二模成绩,我无力地摆摆手,她以为我考场失利,也没有继续追问。那一刻我却在心中呐喊,什么高考,什么前途,都不重要,只要以后不再让我遭这样的罪,拿什么来换都行!

天不遂人愿,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痛就像无尾熊一样黏着我,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看了无数次医生,喝了若干碗苦涩的中药,却始终没办法药到病除。偶尔几个月稍微轻松一些,下一次剧痛时,便会变本加厉,似乎把前几个月的痛都累加在了一起。久而久之,我也习惯并无奈地接纳了它的如约而至,尽量放松自己,避免再让焦虑的情绪成为火上浇油的帮凶。

直到有一年冬季的雪夜,我在异国他乡,又饱受了病痛的欺凌,那种崩溃而绝望的心情,终于成为了记忆中永远的点,无论过了多久,依然记忆犹新。

那年圣诞前夕,我参加学校的项目,独自赴东欧交流学习。对当地人而言,时间正是年下,到处都是一片喜乐和谐的气氛。我却过得不怎么如意,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气温太低,我从落地的那一刻就开始感冒,时常发热头痛,每天带着硕大的口罩,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笨拙的北极熊,依然难抵病症的消磨。

在我的成长期里,感冒就像好朋友一般如影随形。尽管我为此花费了好大的工夫强身健体,它依旧在换季时兴高采烈地来访,把我折腾个够呛再欢快地跑开。偶尔还会恶作剧似地半道上又折回来,把身体刚刚好转的我又折磨得半死不活。我讨厌感冒,就像我讨厌痛经;但是我并不怕它,因为只要我按时吃药,勤加照顾,终究能战胜它,不像对待痛经那样,一点法子都没有。

寒冬季节,大半个欧洲都在下雪。我打着喷嚏,时不时剧烈地咳嗽一阵子,捧着热水袋裹着被子坐在被窝里,琢磨着跟熬夜的朋友语音通话聊会儿天,又担心自己鼻音厚重,恐怕让朋友担心,因而盯着手机,十分纠结。

末了,我把水杯放在一边,听着电视里叽里呱啦的完全陌生的语言,抓着纸巾擦去些许的鼻涕。因为这次感冒一直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鼻子周边已经因为频繁的擦拭变得红肿,磨去了一层皮,指肚稍稍一按就火辣辣地疼。我刚想入睡,又因为鼻子堵得厉害,没办法呼吸,只能重新坐起来,等着鼻子通气顺畅了些,才能抓紧时间躺下,大口呼吸几口,勉强入睡。

傍晚之时,生理期又一次不期而至。我认命地灌了一个热水袋敷在肚皮上,期待着它这次能消停一些。不知是不是热水袋起了作用,直到此刻,只是感到隐隐约约的疼痛,并没有平时那般难以忍受。我松了口气,带着沉重的呼吸沉沉睡去。

谁知这一夜注定难以安稳。入睡不久,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痛醒,迷迷糊糊地捂着肚子,意识到自己又痛经了,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自我麻痹着,睡吧睡吧,赶紧重新睡着,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疼的劲儿也就过去了。这似乎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应对方法,不断地暗示自己,睡着了就不疼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焦虑,鼻子又堵得不能呼吸,因为一直张嘴呼吸,嗓子也干得生疼。我慢慢地坐起身子,拿下肚子上的热水袋,里面的水已经不怎么热了。我思忖着,吃个止疼片吧,不然这感冒加痛经,可要一番折腾了。转念又一想,睡前倒水的时候,是不是把热水用光了?如果现在烧水的话,喝上温度合适的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看了眼手机,此刻才十一点钟,却已是国内的凌晨四五点。若是这时候打个电话回家,恐怕妈妈会紧张地从床上跳起来。

我愤愤地想,这该死的时差,想要找个安慰的人都不能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未吃晚饭,当时头疼脑热,便匆匆钻进了被窝,也并不觉得饿。这会儿才感觉到胃中空空的,很是难受。我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街上的店铺应该早就关门了,附近倒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的小商店,只是卖一些吃不惯的俄式冷食。看来这会儿想要吃点热的,是不可能了。

突然肚子一阵痉挛,提醒我别忘了自己正经历着痛经的肆虐。我犹豫了很久,慢慢地挪到桌前,想要烧点热水,不论是痛经还是感冒,有点热水喝总是能缓解的。

烧上水,我浑身无力地回到床上,突然去抓枕边的纸巾,想要擦一擦鼻涕。直到抓住空空如也的袋子,我才想到,家里似乎没有纸巾了。持续数日的感冒消耗了家里所有的纸巾存货,本打算今天去买,又因为头痛严重,推到了明天。那一瞬间,我已经想不出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不断宽慰自己,先填饱肚子,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结果填饱肚子竟然成了最艰难的任务。我翻箱倒柜,只找到了一块儿半硬的面包,再无其他。或许邻居那里会有点热食,我讪讪地想,犹豫着敲响旁边的门。屋里住着一位白人女孩,前两日才搬来,我们只见过一面,并不熟识。谢天谢地,她还没睡,我声音沙哑地问她是否有泡面之类的,她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听懂,只用英语说了一句“You look bad”(你看起来好惨),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我猜是俄语,因为有很多大舌音。我们互相打着手势,却始终如同对牛弹琴,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她似乎很紧张我的身体,想要提供帮助,我却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能从她眼中看到十足的关切和焦灼。

无奈之下,我道了谢,捂着肚子挪回到自己屋去。关上门那一刻,我坐在地上,眼泪像决堤一样喷薄而出。为了不吵到邻居,我只敢小声地呜咽,却感到自己被前所未有的绝望彻底地笼罩着。头痛,肚子痛,哭着哭着还要咳嗽几声,我觉得此刻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了。

回想着两三年前,因痛经请假回家,还能得到母亲悉心的照料,还能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喝上一碗暖烘烘的排骨汤,此刻只能把半硬的面包泡在热水里将就着下咽,我简直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满满的绝望和委屈,那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家,我明天就要回家。

忘了那天最终如何收场的,只记得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回想起昨夜狼狈不堪的自己,那种真真切切的绝望,像要把人淹没。痛经已经过去,头痛也好了大半,我浑身无力地起床,重新把自己包裹成北极熊,去很远的超市买卫生纸。积雪很深,我缓缓地走,很没出息地想,如果是这会儿痛经的话,我一定回去打包行李,马上回家,以后哪儿都不去了。

很久之后,妈妈问我,在东欧一切还好吧?我笑着说,当然了,好得很。

我当然不会提那个令人绝望的雪夜,我几乎被身体的各种疼痛折磨到精神崩溃。这会让她回想起我小时候受过的那些灾难,我已经忘了,她还记得真切,她会难受。

从此之后,我更加积极地调养身体,怕极了那种“痛上加痛”的状态。其实,真正令人恐惧的,不只是生病本身带来的不适,更是那种独在异乡的致命的孤独感,平日里蛰伏不见,病痛来临时,就像一只只压抑已久的小虫子,蚀骨挠心。

我真是怕了。怕生病,怕孤独,怕那种无奈又无所适从的绝望。我想,如果可能,下一次遇到如此困境,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家。回家,就是我那时全部的念想。

或许是每一丝回忆都太过真挚,我竟不知此刻要如何收尾。那就这样吧,愿我们都被生活温柔相待,愿世人都不必经受病痛折磨,愿我们困窘之中绝望之时,都能回家。

阳刚的猫车间制造

徐衎

我写的猫都是阴郁软弱的,符合我的刻板认知,一只只蜷缩在阴暗的房间角落或者下落不明,逃避着阳光,好像受够了阳刚似的。

油脂分泌越来越旺,毛孔张大,猪油蒙心的钝感与日俱增,好奇心在萎缩,内心创作的冲动逐渐消磨,这让我不安。

写作的这些年,经常会想一想,彻底不写作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再成天忧心忡忡的吧,至少妈妈不会每次见了我,满脸戚色,“你又瘦了”……写作,看似就写那么几个小时,其实“几个小时”之外,依旧被写作奴役,时时刻刻笼罩在“未完成”的煎心状态下:一次次被自己虚构的人物附体,入戏、出戏皆不易。“你必须记得我有两种气质,印第安人和敏感的人,后面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因此印第安人才能坚决地往前走去”——这是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的剖白——敏感又强大的感受能力要找合适的发泄口,拖累了笔直前行的步伐,于是乎踌躇、驻足,节外生枝。写作的人哪里耐得住寂寞,离群索居深居简出不过是表象,关起门来只手遮天,创世造物,平地起高楼,哪一项不是轰轰烈烈?看似一个人自处,其实胸中繁华,无时无刻不在和笔下人物共处,共荣辱,一直较劲到最后一枚标点,生死落定,无悔了,方才解脱。解脱不了多久,稍作休息,下一轮对峙搏杀又要开场。

阿一和我说过,“写作的人,内心敏感自足,能够完成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强大又脆弱,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阿一的旁观令我自怜自省,我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匮乏,写作即填补匮乏,每写一次就查漏补缺一回,细究起来,大部分文字都是我在现实中未竟之业的一纸忏悔、代偿。有时受到善意的批评,“你在重复自己”,我乖乖认栽,流露出病人的审慎与无辜,全因某一类“匮乏”已然成为痼疾,病入膏肓,只好反反复复,一遍遍地治标不治本。

阿一又说,“也许你更懂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我也承认,持续阅读写作,敏感的人终将印第安人打倒在地并跨坐其上。如张爱玲写道: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案,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这份气短情怯,绵延至多年后的《小团圆》:“写爱情小说,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纸上得来的二手阅历,拼拼凑凑,为我提供了一次次涉世预演。我虚无地依靠各种二手经验一步一个脚印,渐变成需要借助文字来把握大千世界的这样一类人。作为拐棍、面纱、缓冲的文字,隔了现实一道,又间歇滞后地复活着现实,记忆的潮水冲击着大脑、双手,汇聚成心血来潮的书写冲动,像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在《卢布林的魔术师》里塑造的魔术师雅夏,“现在这一切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今天夜晚,我非动手不可,他对他自己说。今天夜晚,我有力量。”怀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窃喜,我用文字复现着零零碎碎的故去事实,并相信自己有持续强大的力量,好像在不断地偷回那一段段回不去的过去,长命不朽。

当读到“牛角面包”,才想起来曾经几乎被糖霜呛到的切身体验。当时呛完了也就完了,专注于进食,继续完成“吃”这一动作,而今回望,各种细节毕现,除了动物性十足的机械的“吃”,彼时还有糖霜误入气管的瘙痒,因咳嗽不止产生的涎液,眼眶也有点红肿酸胀,印象中流过一点泪,以及“会不会就这样死翘翘”的恐惧。那年我五岁,也清楚这样的怀疑粗浅可笑,这样的恐惧无人能够分担,我们一直假装相信自己已经不是动物。

二十年后由阅读触发,二十五岁的我平摊了五岁的我的心理阴影,借这部分重见天日的恐惧,写下了另外一些关乎恐惧的新故事,就有了《栗色沃野》《试水》和《惊蛰》三个短篇,它们无不具有惊心的一刹,仿佛夜里一片漆黑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复到黑暗当中,我和虚构的主人公们一起,被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你看,除了创世造物,平地起高楼,写作还会自己被自己吓一跳,而且除了行文中的波澜乾坤,跳出文外,依然不乏惊心处。我非爱猫人士,却写过许多猫,母猫居多。我用文字让它们发情、繁衍、发情、出走、发情、横死,一如我用文字想象牛仔的生活:云朵、山坡、左轮枪、马鞍、机油、铁镐、栅栏、水沟、奶酪、铆钉……对于熟腻的近前抑或未达的远方,第一反应总是那些标签化的印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的猫都是阴郁软弱的,符合我的刻板认知,一只只蜷缩在阴暗的房间角落或者下落不明,逃避着阳光,好像受够了阳刚似的。过了一阵子,构思过程中再一次需要猫道具,忽然地就厌倦了此前的设定,忽然想让它们变得强大,不再害怕阳光:开阔包容的,没有偏见的,对世界还有好奇有正义感,而且能够很勇敢——都是我不具备又渴求的品格,于我于世界,都是一只特立独行的异质猫。

有一天和朋友约在一间我常去的咖啡店里见面,那位女服务员也是我熟识的,为我们上了两杯摩卡,我和朋友正在艰难地谈判,情绪都不怎么高,服务员很识趣地假装不认识我,避免造成更多尴尬。谈话一度中断,我和朋友各自沉默着猛灌一气咖啡,谁都不愿意再开口。这时候,一只猫居然叼着一只麻雀走过来,我和朋友,还有那位服务员都好像看到了转机,松了一口气,咖啡店的空气不再那么凝滞了。服务员厉声呵斥驱赶野猫,我和朋友适时转移了话题,“养猫也是挺恐怖的。”尤其是这样嗜血的阳刚的猫,一度以为只是存活在一意孤行的虚构想象里,真的看到了能把麻雀咬死招摇过市的活猫,简直触目惊心如叶公好龙。

写作日深,一食两味:优越亦忧患。虚构弥补现实,现实印证虚构,现实和虚构的边界益发模糊。久未联系的阿一最近一次在朋友婚礼上遇见,我们竟然也能毫无阻隔地聊起来,就好像昨天才分手一样,“这些年从各种渠道看到你写的东西,当然有好有坏,但是我知道,一直在安心写作的你,是安心的。”诚然,写作过程中难免要自己和自己角力,反复纠结,中断放弃的诱惑近在手边,可这一切折腾,连同写作“浸入式”的愉悦,都需要一个“岁月静好”的底子作依托,即便是控诉累累用力过度的“伤痕文学”也逃不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的荫庇。“知道你还在写,还能写,我就知道你过得不会太差。”这是阿一的原话,令我想到那一个个为写和写着的日子,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甘愿丧失时间概念,让自己恐惧、惊慌、释然、镇静、憧憬……七情六欲五味杂陈,饶是如此,依然心定得如同吞下一只秤砣,“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假如有朝一日要为自己的书房命名,我才不要当某某居士,住着什么陋室,简单粗暴就叫“车间”,祭奠那一个个盲目消耗着自娱着又不自知的“闭门造车”的日子。

从前阿一揶揄我,“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你的微博都好无聊。”我私心要把佳句佳章省下来,放进正儿八经的作品里。不熟的朋友都说我性格蛮好的,估计是因为我的喜怒都被文字耗得差不多了,再丰沛的情感也经不起文字的日日检视,于是不经意间做到了人前的不悲不喜,“性格蛮好的”。我告诉了阿一我的不安,“我预感我就快要写不出来了。”阿一站着说话不腰疼,轻描淡写点拨我,“那就等。”那就等吧,做了这么久的现实朋友口中的“作家”和自己纸面上的“生活家”,真正做个有血有肉的生活家,开阔包容的,没有偏见的,对世界还有好奇有正义感,而且能够很勇敢,再以严肃作家的格调自律,写一写生活的家、生活家的生活、生活家的家、家的生活、生活家的生、生活家的活……兴许是个不错的新去向,像一段弥撒接近了尾声:去吧,善良的人们,我们已经尽力庇护你们了,但我们不得不把你们还给你们的时代,还给你们的烦恼,走吧——瓦尔特·本雅明罗列了“作家写作技巧十三则”,其中一则即:写成的作品是构想死去时的面容。放在东方语境下,或可换一种说法: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路祭,超度往昔,领回自己。流徙之间,轻盈的是肉身,沉重的是思想,以及这些、那些落难于纸面上的文字。

同来何事不同归

张晓

我们那样怕,那样努力地去用器物武装自己,可是,还是没有能力对抗自然天命,没有办法保护内心深处最珍视的东西。

那年你初到我们家时,走路都还不稳,摇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颤颤巍巍。我还是个孩童,不比放电视机的柜子高出多少。你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柜子上爸爸养的一缸热带鱼,我便捧着你,高高举起来,送你到柜子上。你的天性里,注意力就难以集中,那天我想和你在鱼缸边合影,你却很快厌倦了鱼儿,躲躲闪闪浪费爸爸的胶片。

我看着你长大起来,看着你的爪牙一点点锋利起来,看着你遭遇爱情,看着你生儿育女。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你已经成为子孙满堂的长者了,我关于人生的认知,就开始于你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些年岁,我看着你的生命,如同早早地透支了人生,看到了一夜间成长老去的自己。

亲爱的,你的生命不长,我的生命注定也只是这宇宙造化的弹指一瞬。可是我有多么感激呢,我有幸目睹了你完整的今生。亲爱的,你是一只那样优秀的猫,你的一生完成了你作为一只猫所能完成的全部事业。你追赶路过窗外或者躲进工具箱里的老鼠,你抓紧纱窗一直爬到门廊的顶端去,你在真皮的沙发上挠出一条一条的痕迹来告诉人类你多中意这样的睡床,你把鱼缸里的鱼儿一条一条捞出来摆在显眼的地方炫耀战绩,你在我午睡的时候爬到我身上按来按去让我猜你的心意。你活得多乐观多丰盛呵。可是相比于你我作为人是多么的落拓啊,仅仅是开头的二十年,我就走得那么沮丧那么焦灼。亲爱的,我作为人,一点儿也不够好,不像你,终生都闪着超脱的目光。

我有时候固执得不近人情。也许,其实是太看重感情、对感情有太多的期待了吧。谁知道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有一件事,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的,是让我敢于确信的。人生中的每一次生离死别,都会让人背负起更多的东西。生存下来的人,还有着拥有生活的可能性,因此,要走更多的路,拥抱更多的人,释放更多的微笑,做更多的唯有生者才能做的事,完成那些所有人共有的梦想,将逝者的意志与期望传承下去。

人是没有来生的,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没有来生,这是我笃信的事。但我们繁衍生息互相庇护,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除了用新陈代谢将生命的痕迹在这广袤的宇宙中在这冰蓝色的孤岛上延续下来,还传承着古老的生存意志与生活梦想。那是宇宙万物所共有的大生命,每个物种都分担着其光荣又承担着其责任,我们的生命短暂,却退不去跌宕恢宏。我们为此付出牺牲,又因此而彼此珍视,我不知道你有着什么样的精神世界,但是,你每每与我对视时,我感到的,是信任与宁静。

医生说你年纪大了,后面的牙齿都掉光了,是少见的高龄猫。可是亲爱的,在我的眼睛里,一直都觉得,你还是十六年前那个孱弱的调皮的依赖人的你啊,我还一直以为你仍旧身姿矫健,可以高高跃上葡萄架,跃上无花果树,可以一口衔住一只偷食的喜鹊呢。亲爱的,你怎么从来都没让我觉察到,你已经老了呢。

亲爱的,对不起,我总是拿人的念头揣度你。

有些人,总是挣扎于各种关于人生的选择之中,他们偶尔询问我。我真的一度以为自己是那样的超脱与睿智啊,我总是摆出导师的姿态来做作地点拨别人说,不必烦恼,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只有一个,坚定地去追寻你想要的,就够了。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哪里有那么决绝的内心啊,你的离开这样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我,如果还有可能,我一定选一座能够隔三岔五回去看你的城市读书,陪在家人身边,要什么声色与繁华,要什么野心与梦想,要什么万人景仰与千古流芳。

亲爱的,你离开的那晚,我打电话给所有的亲人说我想念他们,我下定决心要经常回家看望。我知道在这时光的洪流面前,没有什么能岿然不动,我留不住你,留不住一切。

亲爱的,谢谢你,就算离开,还愿意给我温暖,还愿意教会我更多。

亲爱的,一直到你离开了,我才知道,人生当中没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人生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雪夜,稍微不留意,日出一到,一切就都涣散了,什么也留不下。

亲爱的,你离开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在轰隆作响的地铁上。我知道人类制造的这些机器一定让你厌烦极了。我们那样怕,那样努力地去用器物武装自己,可是,还是没有能力对抗自然天命,没有办法保护内心深处最珍视的东西。

我两只手握着手机簌簌地落泪,路人看我的眼光怪异极了。是啊,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是个大人了,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早就学会了虚伪学会了强颜欢笑,还会有多少无法掩饰的悲伤呢。

亲爱的,我不能不坦诚,我哭的不只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你,还有那段从孩童到少年再到今天再也不会回来的岁月。

我原本还奢望,你会在一旁观望我的人生呢,就如同我看着你的这些年一样,有一天我的孩子也都离开我了,我可以抱着你,找一个庭院靠着摇椅安逸地晒晒太阳。我是多么地自以为是啊,我狂妄地以为这生命中的际遇来往都将由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我忘了应该及早珍惜。

一个你永远也不屑于去了解的哲学家说,死亡绝非是给生命以意义的东西。是的,你的存在,对于我,对于我的人生,本身就是意义。得知你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全部的感官都凝固了,连调动情绪支配眼泪的能力都没有,我的心底万籁俱寂而又震耳欲聋,仿佛全宇宙在那一瞬间汹涌成一条汤汤的河流,隔在我们之间,远得让我心悸。

我们的生命,对于这万物宇宙,渺小得让人哀伤,如同鲜血滴进黄沙里,红得一点儿也不显眼。可是谁又说得准,亿万年之后,这血的旧迹上,不会开出一簇嚣艳的花朵来呢。我们都已经尽力了对不对,我们的悲喜,一生都在努力编织着我们来过的证据。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唯有在记忆深处还能找寻到一点点安慰。我翻着你的照片。过去未来重门洞开,记忆中的一切真真假假沉淀后才成其为记忆。记忆本就意味着,那些往事,已经仅仅只是记忆而已。但我不憎恨记忆的失真与欺瞒,幸好有记忆,我还能懦弱地偷偷望一眼,那我们相互偎依的、古旧的斑驳的永生。

你以前总喜欢躲起来,钻到床下,钻进沙发与墙之间的缝隙里,我总是费尽心机,用一颗玻璃珠一个毛线团把你引出来抱在怀里。可是现在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水远山遥,哪里只是千里万里,隔着泪眼望穿岁月才得以再相见。我多希望能够回到多年前看着你静静地待一个晚上,看着还稚幼的你高高跃起来,用爪子勾住我的裤子不肯下来,哪怕你新生的爪子划破我的皮肤。

十六年于你,是全部的生命,于我,也是无法轻置的沉重岁月。人生中,哪怕是人与人之间,又有几人能有幸拥有共同的十六年呢?

已经七天了。你走了。我悲伤过,你的离开比我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遇到的全部困境与困难都更让我无所适从。可是我觉得又得到了新的力量。我已经可以面对着你我的往事微笑了。我不期望有人能理解这样悲喜无常的我,人类常常自作聪明,永远做不到像你一样,不言不语,只做陪伴就好。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别了,其实我早早就知道,你不可能永远陪我走下去的,没有谁能永远陪我走下去。通向生命终点的路途注定孤绝而波折,我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到底是我太懦弱,还是不够聪慧,预料不到世事无常没有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的才华呢。一切都结束了,关于你我。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尽力去记得,我们共同走过的这十六年,那些镶嵌着旧辰光与爱的年岁。我以为我可以写一本书给你的,可是这么短短的几行字之后,我已经没有办法维系下去了,我的内心深处装满了关于你的往事,可是,我不能拿来铺陈,这不是靠汪洋大海就能取胜的战役。

我知道你在病痛中走得并不算安详,“挂念”这样的沾满负担的内容对于一只猫来讲也过于沉重,可是亲爱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剩下的人生,我会加倍认真地度过,去珍惜,去守护。我这由众生成全的生命里,有一部分属于你。

不曾关照的死者

潘云贵

我常常站在溪边,注视着滞留不动的水面,内心禁不住一阵难过,就好比看着自己的亲人老去、死去。

春节时,我放假在家,母亲走过来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流经古街的那条溪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常在那里游泳,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都臭了。”

我耳边黏着这句话,像长了冻疮一样难受,便立马离开房间,去往溪边。

古街上建了许多庸俗的水泥房,木质的老房子大多被拆得七零八落,即便有留下的,也已破落不堪,无人修缮。北溪的溪面上落着众多的鞭炮渣滓、烟花碎片,溪水没有动静,像死水牛的毛皮被大雨滤过之后发出湿漉漉的霉臭味道,颜色如墨,丢了从前那副清澈面容。

八百多年前,朱文公在村中石崖上刻以“溪山第一”四字时眼中的美景亦化作昨日烟尘,任风吹落。时间是件越披越旧的蓑衣。

母亲在屋内叹气,年近五十的女人脸上,黑斑点点,皱纹横驰,她和溪水一样老去。

十六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长乐三溪。烟雨时节登高俯瞰这片南乡村落,潼溪、南溪、北溪竞相流淌,溪流如网,人们临水而居,屋宇错落,杨柳拱桥,颇有江南之韵。早几年在村中闲逛,总能瞧见异乡的游人骑着单车、脖颈挂着相机兜转于溪边青石路上。村中长者捋一把白胡子,吐烟似漫谈着村子的景致,末了说道:“离了水,这里便废了,水乃此村之魂。”

幼童时,我喝过溪里的水,那时人也和水一般干净。父亲带我游泳,那水冰凉,碰到皮肤,毛孔顿时紧缩,我似被水蛇缠到般飕飕往父亲肩上爬。父亲心狠,拉我下来锻炼,我便倒在一米深的溪里扑腾扑腾喝了一肚子的水,一个劲喊着我爸来救我,周边人见了尽是笑。那时自己虽因不适应而难受,但溪水沁入心脾,满是甘甜。

不知何时起,我便开始以水温和清浊度去判别一个地方的水质,先用眼睛一看,是不是鱼虾游于藻荇间清澈见底,再用手一摸,够不够凉到心坎去。

冰清玉洁,大抵用来形容美人,金庸先生笔下的小龙女最为典型。我喜欢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显得冰冷的女子,她轻轻一挥绳索,便在高处临寒而眠,有一种孤独而不可触摸的美。清水便似美人,每每站在水边,不忍伸手碰它,也不愿自己世俗的影子落在水上,仿佛便玷污了它似的。

水是如此至清至美之物,古人早有所悟。《诗经》开篇《关雎》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故事发生地在那“河之洲”,“雎鸠”鸣唱,窈窕美人端坐,美到极致,哪个君子不动心,除非木石僧人。再一首《蒹葭》,也美到了骨子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落霜的芦苇铺满水边,无边无际,佳人照着自己倩影,顾影自怜,多么惹人疼爱。水流进时间的故事里,和着美,和着爱,往前荡漾。宋代的李之仪也在自己的《卜算子》中唱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约翰·埃·密莱曾根据《哈姆雷特》的情节作了《奥菲丽娅之死》一画。森林深处的小河,四周古木成荫、藤蔓缠卷,奥菲丽娅静静地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姿容沉静而悠远,她终于摆脱了尘世,正漂向无忧的净境。清新而干净的色彩里,并未让人察觉死亡的可怕,反而让人觉得死亡竟也可以这般美。时间仿佛在一种惋惜与悲哀中凝固,伊人离去,顺水而逝,美到窒息,无法形容。

但美的事物往往又容易被破坏而不能持久。鲁迅先生曾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给悲剧下定义,认为“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有不少人将这句话传成“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现在,昔日杨柳依依、清水如镜的河流是否也将成为一桩悲剧?

我常常站在溪边,注视着滞留不动的水面,内心禁不住一阵难过,就好比看着自己的亲人老去、死去。我从小就十分有感性,面对已经辨认不清面目的溪水,我不知道该如何稀释黑色的浓度,十八岁之前我会蹲在岸边、桥上哭,十八岁以后就留在心里哭了。我知道自己的这点眼泪终究无济于事。

从前每至深夜,我总是枕着屋外的溪流而眠,潺潺的水声仿佛母亲口中轻柔的歌谣,听着,便觉得这个世界异常安全。纯净的清风吹遍灵魂的原野,陪伴我成长的河流早已与我是一个整体。此刻当自己看着它变黑,闻着它变臭,我就感觉这些脏水也要流进我的身体里。

哗——哗——,水流不断注入体腔、血管,每个毛孔都在被泥垢堵塞。

我知道,终究会有一天,我和整个村庄里的人也会变得不干净。

读高一时,刚从师大毕业的石老师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她很年轻,身体瘦弱。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习某个化学方程式的演变时,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化学方程式,写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便蹲下来泣不成声。底下学生开始骚动,坐在前排的同学站起来试图过来扶她。石老师一只手掩着嘴巴,一只手朝他们挥去,示意自己没事。之后她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脸上还在抽搐的面部肌肉,慢慢而小声地告诉我们,以前她做这一章化学实验的时候,是一个她最敬重的老师带的,这个刚结婚三年孩子还不到两岁的老师有次体检时被查出得了癌症,后来便去世了,据说他们家附近有个化工厂,常年往周边河流排放废水。同学们听后纷纷表示同情、难过或者恐慌。

我那时并不确定癌症与工业废水之间是否存在必然关系,但我知道水质好坏直接影响人体健康。人对水的需要仅次于氧气。水对人体具有输送养料、保持血量、控制体温、润滑机能、帮助消化、排泄废物这些生理功能。人体细胞的重要成分是水,水占成人体重的60%-70%。人如果不摄入某一种维生素或矿物质,也许还能继续活上几周或者带病活上若干年,但是人如果没有水,却只能活几天。

进入改革开放以后,众多沿海地区都成为了生产纺织、皮革这些轻工业的主要城镇。经济起来了,除了原材料和能源的消耗外,往往还要以人的生命为代价。工厂向河流排污,人们长期饮用或接触被污染的水源后,不但会引起许多重金属元素的中毒,而且还会引起病变,比如癌症、肾病、贫血、神经紊乱,过多饮用会造成中毒死亡。

记得小时候听到哪个人得了癌症,都觉得那是稀罕病,如今却是屡见不鲜。癌症村是一种中国大陆在改革开放后出现的群体疾病现象。曾经看过一则资料,上面说中国大陆的癌症村约达495个,其中,我对杭州萧山一个叫坞里村的地方印象十分深刻。

曾经,那里还是山清水秀令人羡煞的江南小村,现在却沦为姑娘们谈嫁色变的“癌症村”。一切梦魇都从二十年前开始,当时坞里村共有村民1000多口人,随着城市化的扩建,逐渐与附近的赭山街道混居,至少有20多家涵盖印染、制药等化工领域的企业入驻进来。水源日渐受到污染,村民不断向有关部门反映问题,要求将化工厂搬迁,或者将整村搬迁,却不被受理。不少村民陆续放弃了上访,有些人还在坚持,其中包括韦东英夫妇。2004年,夫妻俩开始带头奔走相告,与污染企业作斗争,在发现污染企业偷排污水后,他们致电萧山区环保局,但环保局的人姗姗来迟,等工作人员赶到现场,企业已经得到消息停止排污了。为了取得证据,韦东英用饮料瓶装上偷排的污水,但环保工作人员说这不能成为证据,无奈之下,韦东英又拍照取证,但环保局认为光凭照片不能说明问题。韦东英家中还保存着一份2004年至2005年间村里癌症患者与死亡名单,从1992年至2005年,坞里村有近60人患癌症去世,年纪大都在四五十岁,最年轻的二十多岁,村民们所患的癌症多是肺癌、胃癌、肝癌。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死亡名单,谁会为此深深忏悔呢?

在人类历史上,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发生,英国成为率先开始工业化进程的国家。对这场工业革命和工业化,人们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新纪元,它告别了农业生产,引领人类走向了工业生产。但我们似乎忽视了什么。

面对工业革命,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的近代大工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和巨大的财富。但也应看到,由于在利益的支配下,在工厂制度内在的利润法则支配下,工业的发展给环境也带来了巨大的破坏。”

河流造成了严重污染,曼彻斯特附近的艾尔克河成了大地黑色的肺。沿河建造的制革厂、染坊、骨粉厂、胶料厂和瓦斯厂都将污水排到河中。河水黝黑、发臭,臭气经常往上冒,令人作呕。另一条受污染严重的河流是伦敦的泰晤士河,由于工业污水不加处理直接排放到河中,使得本来清澈的“母亲河”变成了资本家排放污水的臭水河。1858年是泰晤士河的“奇臭年”。那年六月,臭气冲天到骇人听闻的地步,连河边议会大厦的窗户上也不得不挂起一条条浸过消毒水的被单。1878年,“爱丽丝公子”号游船在河上沉没,死亡640人,其中许多人并非溺水死亡,而是因为喝了受污染的河水。

在今天,重新回顾近代英国的工业革命和工业化进程,可以发现,它所带来的不仅是福祉,也还有重大的失误和惨痛的教训。正如生活在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说:“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的年代;那是光明的时节,也是黑暗的时节;那是希望的春季,也是悲伤的冬日。”

在中国,工业的猛兽也闯进了宁静的村庄。这一两年,在我的故乡三溪也有众多人不惜借贷筹钱建起了纺织厂。潼溪、南溪、北溪都在劫难逃。溪流在厂子排放的污水中逐渐黏稠,静止不动,像一块越用越旧的抹布,却无一人出手清洗它。

被污染的河流如同大地死去的腿部,我越来越担忧它的命运,比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有天老去了、离去了更为忧虑,因为它是活了几百年的母亲,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三溪人,我不愿它到头来反而被自己的子孙毒害,死去,这将会是世上一桩最大的悲剧。它要远比我母亲长寿,要继续扮演这座村庄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如被猎杀的黑熊一般奄奄一息。

我不愿它最后就像闻一多先生在《死水》中所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对于水污染这个问题,那些住在昂贵地段的高级别墅里慵懒起床读报纸的老板们,那些坐在大厦办公室或者会议室里对员工指指点点的企业家们,当然不会在乎。

在他们的字典里,似乎永远不会出现“缺水”这两个字眼。他们每天进出五星酒店,喝最贵的酒,品最香的茶,即便哪天碰到大多数人喝水都成了难事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觉得那是个问题,大把钞票一挥,整个世界都会为他们挤出水来。资本家从来不会把自己手下运行的机器带来的罪恶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们是嫌疑犯,是罪魁祸首,却无一人出来指控,他们便会变本加厉,继续让机器转动,吐出污水,吞噬湿地,让河流成为大地发臭的脐带,让一座座商品房坐落其上成为房奴的墓地,夜以继日不断扩大自己欲望的领地。河流变为一块块碎裂的黑色镜片,贪婪的人性和残缺的灵魂在上面闪动。

这些空余财富的无知者不会想到拥有思维意识的人类,其实与任何动物无异,生活在生物圈中,受控于自然环境。资本家们拼命要让自己处于社会的最上层,让世界以他们为圆心而旋转。即便末日降临,他们觉得自己也可以坐上金钱做成的诺亚方舟死里逃生。

在近些年上映的灾难片中,我钟爱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雪国列车》。这部影片根据法国同名科幻漫画改编拍摄的,讲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气候异变让地球进入漫长冰期,地球上的大部分生命灭亡,仅存的生还者被迫苟活在一辆列车中。然而,在这一列没有终点、沿着铁轨永远行驶的列车上,存在着十分森严而残酷的等级制度,生活在末舱的居民常年受到前舱乘客的压迫,长年累月所积攒的矛盾日益尖锐,底层居民忍无可忍奋起反抗,最终赢得胜利。

没有人天生就该被上帝宠爱青睐,所有的老板、资本家、上层领导者都应该丢弃无知、傲慢和空洞的优越感。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上,不应只想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对待同类、对待自然留有余地才能有美好的未来。

水乃是生命之源。自然界的生态系统都建立在水的基础上,物种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都需要依靠水而存在。土壤、植物、动物、昆虫乃至微生物都在地球上相互依存,共荣共生。每一个物种都是生物链中重要的一环,如果消失了,必然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从而引起整个自然界的不适与崩坏。

爱德华·威尔逊曾经说过:“文明是通过背叛自然获取的。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如果不能有所减轻的话,物种永久丧失的程度注定要在二十一世纪末达到中生代末期的水平。我们将会进入诗人和科学家称作的‘沙漠时代’和‘孤独时代’。”

河流是自然的母亲,美丽而脆弱。它一旦罹难,人类也将陷入绝境。

夜还未完全黑,不知是谁家的烟花在天空砰地一声绽开了,随后,千家万户热闹起来。很多故乡,此刻有人在相聚,在拥抱,在用祝福和笑声温暖已经没有姓氏的土地。

男女老少都围坐在丰盛的筵席旁,觥筹交错,动着汤勺碗筷,小孩们等着大人发压岁钱,大人们则相互对看,扭扭捏捏地从兜里掏出红包,笑脸盈盈地递给老人,氛围其乐融融。饭后,一拨人就开始吹嘘、攀比、搓麻将、守岁,笑脸强撑到午夜零点过后,在激越的鞭炮声中终于累了,仪式进行到最后,放下面具,沉沉睡去。月亮变成孤独的孩子,照着一语不发的河流。河流像腐烂的大腿被按在大地上。

欢庆之后,村庄成为了一座废墟。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屋外的北溪。一座座的古桥由远及近架在它身上,两岸灯火映照着它,它像一节一节流脓的车厢,只乘坐着村庄的过去,它越发老了。在这条溪流身上,我看到了千万条溪流,忍着一样的泪,受着一样的苦,被责骂,被抱怨,被冷落,被忽视,却极少被拯救。

相伴多少代人的河流,此刻又仿佛是只年老的泥鳅蠕动不前。我们屏息凝听,也只是听得四周人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电视机上喧杂的春节晚会音乐,河流仿佛失去声息,被黑夜屏蔽。唯一亲吻它的只是那些鞭炮渣滓、烟花碎片,细细铺着,成了痂。

偶而一阵冷风吹来,鬼魅般摩挲着一个我们正将失去的亲人。

它逐渐肌瘦,干瘪,蒸发,消失。而我们,何曾关照过这样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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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一个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奸馋懒滑坏、阴险毒辣狠的小人物,如何成长为这个世间的创世之神!
  • 云间有花花名为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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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家炼药与别家火炼不同,是以内力养药,顺其本性,药性不失。且药孕内力,内药互养,因此云家人出生时,身上便带着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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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六界破碎当仙魔妖重返这凡尘世间时,举手投足便翻山倒海当年真相如何最后是谁在主宰这个局西月国携手而出的少年如何在这世间搅动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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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汇集了欧洲、希腊与罗马神话、历史、史诗、游戏影视、知名小说中的怪物,让读者探索食人魔、小精灵、行尸、独眼巨人等怪物世界。
  • 如果你说,我倾城。

    如果你说,我倾城。

    那份执着,不知道还会守护多久。信任以流沙般决绝的姿态从指缝间溜走的时候。那份一直在坚持的执着,蓦地倒塌。从小被遗弃。那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如泡影般瞬间消失。如果你说,我倾城、那么,我问你。倾的那座城?如果我的容貌可以改变。我宁愿,折去我10年得寿命。如果我可以有一颗完整的心。我宁愿,失去我的灵魂。她是一名细作。为了所谓的亲人,她一次又一次的接近他。她是一名细作。为了所谓的任务,她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亲人。她是一名细作。为了所谓的爱情,她一次又一次的忍受背叛。空城已矣,人心惟在。如果你说,我倾城。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