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偶尔才会因为我在遇到牛奶商之前的那些不同的命运情景而感到不安。
毫无疑问,假如你曾经来过纽约,或者在这里住过,你肯定见过一个又一个的小流浪儿,衣不蔽体。他们通常会徘徊在穿着长筒靴的男人周围,在地上捡来捡去,这样难以协调的动作,让他们的双脚长年地趿着地走路。这种拖脚走路的习惯有时会保持终身。
没有人会关心,或者表现出关心,对这些年幼的流浪者们。他们有一些是私生子,被生他们的人,当成是一个耻辱的永久证据而驱赶出去。一些是贫民落下的孤儿。还有一些受不了家庭暴力而逃出来的;这相当庞大的一群,当然了,是来自于高低贵贱不同的家庭。还有一些显然是生于条件不好又酗酒的家庭里的孩子,为了讨得更多的食物而走上了大街。
在警察局长的披露报告里,这群人被称为是新生的一代,他们的真实生活,远比任何浪漫小说更加危险而浪漫。
我在第二章曾经回顾过我之前的生活,那时我就属于这群人中的一个。我们是地表上真正的流浪者,尽管我们的旅途仅限于一座城市,只有几英里那么大的地方。唯一的支配性原则就是存活的本能,身体的本能;当我们挨饿时就吃(只要我们能吃到),而一旦倦意来袭,就随地而眠。
我能清晰地记起,有一位最亲密的朋友,我曾同他分享我的好运和奇遇;他也同样如此对我。他只比我大一丁点儿。他的名字,按他说的,叫威廉,比尔,或是吉格斯;但我们为了方便,都习惯叫他比尔吉格斯。
比尔吉格斯是个很棒的家伙。实际上,当他兴致好或者幽默起来的时候,他经常宣称自己和经书里面的那些男孩儿差不多;但是关于他所暗示的那些丰厚财产,他从来不肯详说。他有一头红发,非常红。他从来也不打理,不过每隔一段日子,看谁正好顺手,就会叫谁来帮他弄短;有时候是用剪子,有时候是干活用的那种尖锐的大折刀;还有一次,我记得是用了一把板斧。我也很荣幸地执行过这项任务。一些装修新房子的木匠,去附近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的工具就随便丢在周围。可怜的比尔吉格斯!我差一点就让他的脑袋开了花。
我的朋友从来不让我被势力更大或者狡猾的家伙们压制;虽然我太小了,不能在争吵中为他增加势力,但我仍然会设法让情况有利于他,好几次都达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比尔吉格斯很好斗;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触犯就加入争吵或者斗殴,而有时候也会招来一顿痛打。
一天,我记得他拿东西投中了一个比他块头大很多的男孩,因为他很轻率地批评了比尔吉格斯,企图给他泼脏水。为了这个,他经历了一场最差劲的打架,当战局正酣,他满心斗志挑战大块头的时候,路上的一块铺路石恰好松了,它绊了比尔吉格斯重重的一跤,他的一边儿脑袋撞在地上,身体摊平了,血也不住地往外涌;让那位胜利的好伙计占了个大便宜。
我提到这事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个体性,在很多年之后,(就像读者将会在后面的故事中看到的,)这种意识在我的人生之路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比尔吉格斯被送往最近的一个地下室,在那儿有人帮助了他。
在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位贵格会派的老太太和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女孩。老夫人非常谦和有礼;在为比尔吉格斯洗净了血迹斑斑的脑袋之后,又向邻居药剂师要来了石膏,还用她那条很大的,干净的白亚麻手绢为他包扎好。因为老夫人的手不那么灵便,所以是那个小女孩帮忙固定并且打好了结。她的动作如此的温柔和灵巧;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脸颊红红的小女孩就是来自天堂的天使。
比尔吉格斯后来一直随身带着那块手绢,不能忍受任何没有它的时刻。几年以后,他带着它去了墨西哥;就在那儿,他又获得了一道伤口,比曾经的那块铺路石给他的伤口要更加难看;但这次没有贵格会老太太来照料他;而且正是这道伤口,把他送进了长满仙人掌的坟墓。
这就是比尔吉格斯的结局,比那些穿着干净的高领衬衫,周末按时去教堂的年轻人,要不幸得多。
而这个小女孩——老夫人说是她的玛莎——也和我一样愉快地交谈,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夫人对我说,我们可以经常过来,来拿点任何她能给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衣服。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管是我还是我的朋友,都没有再踏入过那间地下室,哪怕是我们正饿得要死。可能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仁慈而理性地,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对待。我知道,就我自己来说,它唤醒了一种我从来都不知道的感觉[。]就是我将来会愿意为了一位老妇人,或者一个孩子而死,只是因为我对他们的尊敬之情,或者是,为了他们美好的那一面。
关于我对这一天的印象,就是我刚才所描述的这段小插曲;那位慷慨的老妇人的面孔,以及她帽子上环绕的蕾丝花边萦绕在我的脑际,她银白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而另一张面孔,如同纯洁,天真和善良的化身——在她对我的那一瞥中,蕴藏着的是幸福、平静、诚实、无忧的生活;我相信,我的意思是,所有的这些行为,都从此激发了我的一种美好的天赋。像我这样的孩子,(啊,一个孩子所能畅想的,远超乎大人们的想象!)我看到了我的那个卑鄙、匮乏和堕落的阶层,与他们那种精美、整洁与安全的贵格之家之间,在道德上的差异。我领悟到我和他们一样,也有着同样的血肉之躯,同样的禀赋。我受到了鼓舞,啊,那从他们真正恭敬的善意中所发挥出的能量,是他们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那些认为社会是邪恶的,并以此为基础而建构出庞大理论框架的理论家们,对此可能会有别的看法;不过我只是草草地记下了一则个案故事,就让那些看到这些篇章的人们,去展开他们自己的设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