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西岭月在萧忆的陪同下来到安国寺,与住持广宣禅师见了一面。她前两次都是扮作李成轩的婢女前来,这一次倒是自报了家门。
得知她就是长公主失而复得的女儿,广宣禅师很诧异,但想起她次次和李成轩结伴而来,倒也符合她当时不明朗的身份,遂没再追究。
西岭月也直接道明来意,想看看安成上人的尸身。由于安成上人是出家人,又是扶桑派来的学问僧,大理寺便没有将他的尸体安放在义庄,而是留在了安国寺内。
听说堂堂县主要看僧人的尸体,广宣禅师很为难。西岭月便自诩擅长断案,言明是想找到杀人真凶,一直磨了快半个时辰,广宣禅师才勉强答应了,但也有个条件:只能萧忆一人去验尸。
毕竟西岭月是个女儿家,安成上人又是男人,若此事传出去,他担心西川县主名声尽毁。
西岭月本来也是此意,自然痛快答应。广宣禅师便带着萧忆前去查看尸体,西岭月则想去东禅院再找一找线索,遂与萧忆暂时分开。
她由小沙弥带去了东禅院,这里还保持着安成上人遇害时的样子,案发之地一概未动。她提着灯笼再次走到连廊下,还能看到壁画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只是颜色已经变得暗淡。再低头看,地砖上也留着那道长长的血痕,昭示着凶手是如何残暴地对待安成上人,将重伤的他拖拽到廊下的。
西岭月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又抬头看向壁画:这是“画圣”吴道子及其弟子所画的天龙八部,每一幅画都很大很高,上至廊顶,下至地砖,已成了东禅院乃至整个安国寺一道不可不赏的景观。
西岭月不信佛,也不懂这壁画的含义,但通过落款题字可知,从西向东依次画的是:天众领袖帝释天、龙王沙竭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他们全是佛教中的神者,代表着大千世界除人之外的芸芸众生。
而那两个血手印就分别留在第一幅、第七幅壁画之上——第一幅壁画是天众领袖帝释天,听名字像是个男人,面容却是女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安成上人的血手印就落在帝释天的胸口之上。
而第七幅画的是紧那罗,头上长角、面貌狰狞、袒胸露背、身材婀娜,是个特征明显的女子。她的双手微微托举,举到肩头的位置,血手印便印在她的左手之上。
西岭月举头望着这些壁画,忽然发现帝释天和紧那罗是八幅壁画之中唯二的女相者,其余都是男相。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正要去抓住,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郭县主。”
西岭月循声回头,便瞧见蒋维带着大理寺的人马站在东禅院门口,正朝她望过来。而他身边站着垂头丧气的郭仲霆,显然是被人抓了个正着。
西岭月心知糟糕,面上却扯开一丝笑容,慌忙迎上去:“原来是蒋寺丞,又见面了,不知您有何指教?”
“指教?”蒋维冷哼一声,转头看向郭仲霆,“下官倒是想问问郭郡公,深夜造访大理寺,到底是有何指教?”
郭仲霆竟然还有心思还口:“什么深夜造访?明明是傍晚,太阳才刚落山!”
西岭月扶额,暗道郭仲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只是让他去大理寺偷出那把砍人的刀,还特意将阿丹拨给他使唤,为了替他打掩护,自己和萧忆大张旗鼓地前来安国寺,就是为了吸引蒋维的视线。
却不想,如此简单的一桩事还是让他给办砸了。
西岭月恨铁不成钢,打定主意与他撇清干系,便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态:“啊?我兄长又去了大理寺?我怎么不知道?”
郭仲霆一听这话,恨得咬牙切齿,却仗义地没有戳破。
蒋维自然知道她是在演戏,毫不留情地拆穿:“县主不必装了,声东击西的把戏我上过一次当,再不会上第二次。”
西岭月厚着脸皮不肯承认:“谁说我声东击西了?我的确是来安国寺有事的!我是想来看看安成上人的尸身,不信您问住持!”
她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往外瞧,只盼着广宣禅师和萧忆能立刻出现替她解围。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蒋维,后者反问她:“你那位义兄早已从仵作嘴里套出了话,还需要多此一举验尸?县主不会这么傻的。”
西岭月被说得哑口无言。她若继续否认,就是承认自己傻!在聪慧的名声和得罪蒋维之间,她当然选择后者。
“蒋寺丞!”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男声打断了冷肃的气氛。
众人循声回首,只见来人身形颀长,高大挺拔,一袭黑色锦衣笼罩在夜色之中,就如暗夜的神祇,瞬间凝聚了周围所有的光华。
正是李成轩。
蒋维见到来人,脸色更添三分冷厉:“王爷也来凑热闹?”
李成轩的双目在火把下闪烁着光芒,他信步走到西岭月身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本王并非凑热闹,而是想助蒋寺丞一臂之力。”
蒋维冷笑:“王爷的美意,下官恐怕无福消受。”
李成轩并未多说,转而看向郭仲霆,沉声命道:“你还不过来?嫌给蒋寺丞添的麻烦不够多?”
此言看似呵斥,实则维护,郭仲霆又岂会不知,连忙应声:“王爷说的是,外甥知错了!”
言罢他便想甩开押解的士兵,士兵们不敢放手,悄悄看向蒋维,见上峰没有开口阻拦,也没说继续扣押,他们这才稍稍松了手。郭仲霆顺势挣脱了束缚,拔腿跑回李成轩身边。
蒋维心里也清楚,以郭仲霆的身份及其背后的势力,大理寺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不过是立个下马威罢了。如今气也出了,他并不想多逗留,便冷冷地对李成轩三人道:“福亲王、郭郡公、郭县主,下官初到大理寺,还不想丢了乌纱帽。今日之事暂且作罢,若再有下一次,下官定当如实禀报圣上,请他裁定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