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红袍执刀逆雨匆匆而来,一名侍卫跪地大喊道:“城西有变,鬼谋大人命将军速速前往雀庄,支援云水部众。”
阿黎嗯了一声,斥退三人,对鹿谣笑道:“大年初一,鹿谣哥不回家同大娘婶婶他们吃年夜饭,在这里做什么?”
阿福背着少女姗姗来迟,早在鹿谣儿被那白衣鬼重击时,他便已冲了出来,只是毒气愈重,两条腿生满白毛,加之让这大雨冲灌,打湿毛发后,行走起来有如灌铅一般沉重。
“鹿谣儿,你……你可受伤?”阿福急道,连连喘气,站立都破费气力。鹿谣晃了晃脑袋,赶紧扶住他,照这样下去,走不到北城,阿福就先倒下了,鹿谣儿望着阿黎,欲走却留,犹豫再三也没能开口询问,只是道:“前日里让你尚疑哥做了副新棋,今夜早些回家。”
阿黎低头不答。
十几名手执刀剑的暴徒从后方赶来,惊的桥上百姓们进退两难,阿黎那只箭插在地上,燃起熊熊火焰,刘娘拉着孩子跑上前来,跪在那白衣鬼面前,声泪俱下:“乌郎,是我害你啊!”
百姓们见六娘下桥无事,又看鹿谣儿一行人神色平静,于是慌忙过桥,朝着南城逃命去了,身后那队追兵也过桥来,见阿黎在此与人相谈,气氛尴尬,试探道:“将军?”
阿黎平淡道:“不必追了,一会他们自会回来,汝等召集人手,去西城支援云水众,对抗镇魔司。”
暴徒们领命而去,阿黎拿出一块令牌递给鹿谣,落寞道:“北城已全面沦陷,执此令方可怅然无阻,百鬼异动,遇上还是避开来的好,鹿……师命难为,鹿谣哥你不要怪我。”
说罢不待鹿谣回答,阿黎便背上巨弓,顶着漫天大雨离开,鹿谣儿伸手想叫住她,可望着雨中那头短发,不知如何开口,阿福咳嗽两声,凄惨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为所谓大义献身,何必论及儿女情长!”
“说人话!”鹿谣恼道。
阿福笑了笑:“这丫头分明对你有意,你为何不留她?”
鹿谣儿无言,架起阿福过桥,这才发觉阿福浑身冰凉软糯,当下一惊,根本不敢停下脚步,慌忙道:“由此去北城还需一炷香左右,你们可撑得住?”
那少女已然昏死过去,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阿福摇了摇头,整张脸已化作猫脸,显然快到极限,喘着粗气本想开口跟鹿谣儿说什么,却两腿一软,顿时三人噗通一下摔倒在地,鹿谣儿爬起来回头一看,少女倒在水中,原本盘好的青丝散了一地,眉目之间尽显痛苦,而阿福化为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被少女压在身下,即使最后不堪重负昏迷过去,阿福也始终没松开抱着少女的两只手爪。
如此情义,天地可鉴,为之动容。
鹿谣儿一把抓住少女臂膀,立马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冷?
少女浑身上下如同冰山,鹿谣儿一探鼻息,赶忙咬牙将其背到自己背上,纵使隔着衣物,也依旧难挡这股寒气,没几息便打起牙颤,鹿谣儿用力扯下阿福抓的死死的双爪,将它放入怀中,大黑鸟在前开路,朝着北城一路狂奔。
进入东城地界,百年古城朝歌竟如同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人影,鹿谣为求速度,穿插于各种大街小巷,神经寸寸紧绷,几乎是在以一条直线赶路,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只是撞上巷墙,弄得浑身淤青,额头泛紫,饶是这样,鹿谣仍然能感觉到背后少女和怀中阿福的呼吸越来越弱。
“来不及,”鹿谣喃喃道,“不行,这样下去来不及!”
大黑鸟落在一处房檐之上,扭头看着停在原地浑身浇湿,气喘如牛两股战战的鹿谣。以刘天命教的本事,再加上对城内巷道的熟悉,一炷香之内,由东城去到北城已是极快。这法子不出自星见观,而是出自于十二神将之一,号称‘掌中玉’的玉夺,此法用来借物逃命皆是一流,端的是身轻如燕,灵动如鳅,可若是背上个人,再抱一只猫,速度和灵巧定然大打折扣。
即使现在全力赶路,怕也无力回天,何况鹿谣此时停下来,浑身发抖,两只腿像是结了冰,再也不能拔足狂奔。
忽然大黑鸟尖啸一声,鹿谣抬头去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打着把雨伞,正咧着嘴笑嘻嘻的站在街头朝他招手。
“哥哥,哥哥,你快些过来。”
鹿谣心中一惊,捏了把冷汗,望着这位他生平罕见的瘦弱女孩,人族腹地风调雨顺年年大丰,朝歌城虽产粮不多,却是商贸重城,进出口数目量大如海,律法对民宽松,施以福泽,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鹿谣在朝歌城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吃不好听说过,可从未听闻过城中还有人吃不饱的。
眼前的小女孩头发干枯,脚步虚浮,脸上毫无血色,说话时声音空灵,好像几天没有吃过饭一样,大冬天里穿着一身破烂衣裳,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尤其是她的皮肤,白的渗人。
她浑身上下不像人,像鬼。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鹿谣儿桀然一笑,怪不得此行前来一个人影都不见,那白衣鬼能杀光偏巷中所有人畜,已是尤为棘手,眼前这个小姑娘若真是鬼族,怕要比那穿白衣的厉上数倍,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块称手的兵器都没有,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鹿谣儿不敢撼其锋芒,准备转身逃遁,忽然发现。
自己竟动不得分毫!
那小姑娘缓缓走来,鹿谣儿瞪大眼睛,心脏怦怦直跳,怪不得偌大个东城空无一人,有这摄人魂魄的法子,取人性命不是手到擒来?这小姑娘走到面前,鹿谣思付她会先剜自己的心,还是剥皮抽筋,她却只是伸手拉过自己的衣角,猛然松了一口气。
“你要带我去哪?”鹿谣儿惊呼。
小姑娘不答,牵着鹿谣绕了好几条巷子,差点把他绕晕,最后来到一处铺子前,鹿谣儿一愣,心中骇然。
这不正那日刘多差自己前来的巷中吗!莫非此地真有不可说的天机玄秘?
又是大雨,又是黑衣,鹿谣儿再次踏足这条不见人影的小巷。
之前那家关门极早的店铺今日大开着门,红彤彤的火光从里面飘出来,在这大雨之夜中显得尤为温暖,让人产生一种想往里面挪步的幻觉。
这是一家肉铺,但与阿兹肉铺不同的是——里面站着一位屠夫。
鹿谣走进店中,再挪不开眼睛,那屠夫背对着他宰肉,犹如一座小山似的身躯是鹿谣平生罕见,屠夫手里的屠刀咚——咚——咚的发出有节奏的宰割声,丝毫没有因为鹿谣这个客人而有所迟疑,那小姑娘拉着鹿谣走过大厅,来到后堂,眨眼间便失去了踪迹。
整个后堂烟雾缭绕,看不清四周环境,其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鹿谣儿只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得过。
忽然,一群黑猫从房间内涌出来,数量之多,简直闻所未闻,顷刻间就爬满了鹿谣全身,好似群蚁迁徙,百猫一过,那少女和鹿谣怀中的阿福却消失的无影无踪,鹿谣儿暗道糟糕,赶紧追上去,跑了几步,便分辨不清方向,再走,即撞到什么东西,连退三步,发现是个人,待此人转过身来,鹿谣一震。
若书中画像属实,莫非此人便是魂归森罗大殿上的阎王不成?
眼前这人高九尺,大肚腩,头戴宝冠,脖上挂着一道金锁,至少重三石,满脸胡茬,目眦欲裂,像极了一殿中那位传说,此时张口,震耳欲聋道:“吾乃魂殿阎罗,见此真身,汝为何不跪!”
竟真是阎罗!鹿谣儿捏紧双拳,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骂道:“我管你是谁!狸奴擒走我两位朋友,性命攸关,赶紧滚开!”
“放肆!”阎罗大吼一声,对着鹿谣一掌拍下。
鹿谣儿肉体凡胎,怎可能挨得住阎罗一掌,只是心里气不过,想到反正都要死了,阎王这般不讲理,就是死后去了一殿之上谈论功坏,也要狠狠骂他一顿,刀山火海,冰冻油炸,不信讨不回个公道,于是便把吃奶的劲都给用上,一拳轰出。
只听喵呜——一声,那阎王爷的‘大手’竟被鹿谣一拳打散,化作数百黑猫纷纷落下,眨眼间便又跑的无影无踪。
那‘阎王爷’见露了馅,‘啊’的大叫一声,作势要逃,这时堂内传来一声咳嗽,巨震天灵,猫奴们顿时俯首噤若寒蝉,满堂大雾缓缓散去,数百黑猫再次变换形状,成了一张仙人椅。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将椅子落下,一屁股坐在上面,那椅子‘喵呜’一声,摇摇欲坠,中年人见势,哼出两团鼻雾,百猫顿时不敢造次,鹿谣只见这人与先前百猫化作的‘阎王’像极了,蓝眼大个,怒发冲冠,浑身上下极具威严,当下不由得满腹疑惑,但心里惦记阿福和那少女的伤势,只当这人和狸奴是一伙的,怒骂道:“奸贼!我朋友身在何处?!”
“奸贼?”中年人皱起眉头,饶有趣味道:“你个背时娃儿找死?拐走我宝贝女儿不说,还差点铸成大错,来啊,把他给我捆起来!”
“差不多得了。”忽然个声音空灵道。
一只蓝眼白毛的猫咪踱着优雅步子,缓缓前来,那中年人赶忙起身,卑躬屈膝的请那白猫入座,白猫不理,缓缓走到鹿谣儿身前,猫目与他对视,一股说不出的妖异美艳,淡淡道:“汝名为何?”
鹿谣只觉得这白猫美极,一言一行勾人心魄,于是用力捏紧大腿,强震心神道:“鹿谣。”
白猫歪了歪头,忽然跳上鹿谣儿肩膀,后者想退却退无可退,它的毛发挨着脸庞,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从左肩到右肩,一人一猫目对目,鼻对鼻,白猫呼出一口雾气,鹿谣儿顿时被其笼罩,在雾中,鹿谣先是看见刘归井,他站在初晴的树下,一身破烂道袍,对鹿谣大笑道:“这刀倒是比大多数人重情义,日后待你身子骨硬些,我再还你。”
然后是刘多向子樱,两人满脸泥泞躺于庙中,向子樱外衫盘腰,眼睛瞪的老大,赤膊喊道:“从今往后!你们要财宝,我便给财宝,要权位,我便给权位,除了这颗项上人头,其余的,只要你俩开口,我无一不允!”
刘多举双手赞叹:“你狗日的良心!苍天为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妹妹——”
“——滚!”向子樱一脚踹在他脸上。
雾息变幻,鹿谣听见马大娘喊他,又听见三婶在数落刘多,绣娘和马茜在屋外敲门,阿牛哥下工与他招呼,阵阵大雨,鹿谣儿前去销赃,却见阿黎倒在巷中,刚欲上去搀扶,又觉身后袭来阵凉风,那青衣人手中拿着一根红绳,鹿谣儿冲上去,却见河水没过半腰,逆水而上,使尽浑身解数也再难有所作为,这时大黑鸟一声尖啸,鹿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刀光。
大雾散去,那灵性白猫早已坐上仙人椅子,慵懒面容下,弥漫着一股绝对的威严,案前有一把黑伞,数千只猫奴伏于后堂,只只排开,有序的令人咂舌,鹿谣儿浑身通畅,犹如南柯一梦,先前被雨水打湿的衣物也温和如常,仔细看,连手臂上的淤青都消失殆尽。
待鹿谣拿起伞,白猫使了个眼神,一只猫奴叼来块古玉,道:“他们已无大碍,今日之事多谢于汝,日后若有所需,执此玉上山,借助月光,唤三声来兽,自会有人现身接待。”
说罢猫奴们抬起仙人椅隐入迷雾,一只手抓住了鹿谣的衣角,低头一看,正是方才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姑娘拉着鹿谣径直走出后堂,呼呼呼的灌进冷风,那屠夫依旧埋头宰肉,小姑娘将鹿谣儿送出大门,一句话也不说,便将大门合上。
屋中灯火皆暗,像是大梦初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走进过这间屋子,鹿谣儿捏着古玉,撑开那把黑伞,守候多时的大黑鸟落在肩上,倒是符合它见风使舵的性子,鹿谣儿正欲沉思,忽闻耳旁有人言。
“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