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身败名裂只为菜
接着上一章,还听小四说:“我们回到住处以后,心情轻松多了。一点儿不耽搁,抓紧时间躺那儿睡觉。一觉还没醒,朦胧中,听得车脚(也就是钟——挂着的整个或半个的生铁车轮子)响,睁眼看,天大亮,只怕已有八点多。顾不得吃早饭,也没有早饭,都慌忙爬起来,赶快洗一把脸,牙都没顾上刷,就要跟着大伙上工走。我们组这俩女同胞很够意思:一人一个油馍递过来。说:‘走着吃着,少喝一碗稀饭,也能顶到晌午。’
“真够意思,真够意思。要是不吃点啥,恐怕还真支持不到晌午。这是俩女同胞昨晚在我们睡下的时候,她们没睡觉,想到这一层,特意烙了五个大饼给大家第二天早上吃。
“因为偷的这些菜,不是俺小队的。这一上午,风平浪静,没有听到关于这方面的任何消息。下午也没听到啥风声。几天以后,菜都吃完了,仍是没有这方面一丁点消息。
“想来那些孩子们说得真是对:只要上到夹河滩上,无论咋着,人家都不会管你,那菜随便拽。这真好。大半夜一来一回渡两次河,受些罪,那可是为了肚子,为了嘴。确实累,确实苦,但值得:啥事儿能比吃、喝、塞饱肚子更重要?偷来的菜已经吃完那么多天了。那就再偷一次吧。
“其实,说的再偷一次,决不仅仅只是再偷这一次,以后不偷了。更不是偷最后一次。说实在些,那是菜吃完了,一次接一次只管偷。这所谓的再偷一次,应该是只要河不很冷,能洑水过去,那就只管到滩上偷菜去;滩上只要有菜,就是想些办法也要偷。
“月亮逢十五就圆。十五那天若是晴天,大半夜里,月亮地里也能看得见。看得见,偷菜就方便。只是偷来的菜,一下也不可能偷那么多,即便偷很多,吃不完,也放不了那么长时间。因而这再去偷菜也就不能再顾着有没有月光,月亮圆不圆,拽菜方便不方便。偷菜要克服困难。
“经过商量,我们又一次出发了。这次比上次老练:根据上回渡河的经验,先朝上游走上两百米,下水;游到对岸滩上,恰好就是菜园。下水前把碳铵塑料袋吹起来,扒着它当葫芦。本以为这样过河就能轻松方便些。其实,这样阻力大,速度上不来,不如把那塑料袋缠到头上游得快。这也是实战得出的经验。装菜的工具还是两个碳铵化肥塑料包装袋。这回吸取上回教训:不能贪,装满就行,虚虚装满就走。够吃就行,这样过河快。
“天上有月亮。月亮不圆,有云遮挡,不明。身边有微微吹过来的风。有风,人从水里钻出来就得冷半天。不过这种天也好,半夜三更的,四下黑黢黢,渡河去偷菜,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即便有人来到我们面前,也发现不了我们;即便发现了,看不清,也不知道我们是谁。这多好,这夜晚也适合偷菜,适合搞这小动作。
“还是我跟小三过河上滩。还是他三个在南岸迎接。真是顺畅:游过河,奔菜地,不挑不拣,不管啥菜,胡乱把塑料袋装满,扛起来就朝河边走。袋口捆绑好,里边全是菜,也不沉底,像葫芦。在水里埋半截,在水上露半截。在河里漂着,可以用手推,可以用头顶,轻轻松松,比上次返回时顺畅得多,至少菜不会从塑料袋里掉出来,不用手忙脚乱去抓那从袋子里漂出来的菜了。
“河面的情况,因为没有月光,看不清,也看不远。我们也知道,河水平如镜,连个波纹都没有,认准了方向只管拼命游,游到岸边水浅些,踩着沙地上去就行了。听着有水声。不过来到河边,下到河里,无论如何四下都是水流声。声音不大,哗哗的。不对呀,咋还有人说话:‘上来吧,这三更半夜的水凉,别淹着。’
“这是人说话?这明明是人说话。这话音还粗声粗气的。肯定是男人说话。可是看不见那人脸,自然也不知道那人长啥样。只觉肩膀被人用竹竿朝下压一下,说一声:‘别游了,别洑了,快上来吧。’不停说,声音不大;不停点,下手很轻,动作不大。点一下,说一声。我心说,点到我没劲儿,就把我拖到水底去。这时我真害怕,也真是胆怯了。我感觉我遇住鬼了。
“早听说过河里有水鬼。也听说水鬼是在跟人说着话,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人拖到水底下。这不像水鬼。他跟我说:‘别游了,别洑了,别冻着,上来吧。’从没听说,水鬼让人上来的。我吓得拼命乱拔叉,拼了命地往前游。
“天太黑,看不见,感觉一根竹竿放到了肩膀上,往下压一压。一压我就朝水里沉。我想我当时肯定是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感觉离沉水底不远了。只觉那竹竿在我肩膀上点一下,我就朝下沉一下。我想等我没劲儿了,他就把我拖到水底下去。我不能沉水底,我苦苦挣扎,我想抓住那竹竿,想办法把那鬼打几下。结果抓了好半天,也没有能抓着,只觉累的不得了。
“我又累又害怕。但也没有忘记推着装菜的塑料袋走。用头顶着那袋菜,使劲游。好像感觉水鬼终于没能整住我,我终于靠了岸。把那好不容易到手的菜袋子拖上岸,没人迎接,他三个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时过来两个手电灯。我知道我跑不掉。我被逮住了。我只好跟着人家走。
“我被带到一个屋子里。那屋里有煤油灯,不是墨水瓶自做的,而是带罩子那种提梁风灯。也不像牲口棚里挂那浑身油污脏兮兮的那样子。这风灯擦得很干净。我感觉这咋看咋像是还在夹河滩上的情景?
“被俘,就得受人家摆布,再厉害都没用。被俘,无论如何你都成了狗熊。又一会儿,小三也被押来了。坐到我对面,也没听见他吭声。那俩人对我俩说:‘你们睡吧。有啥事儿,明早再说。’给我们一人撂过一条蓝白格子大布单子,吹了灯,听得门搭响,吧嗒一声,挂上门走了。
“这还哪有心思睡觉?心里紧张的不得了。我问小三是咋回事儿,小三比我清楚。说:‘咱们让人抓住了。是有个老头架船给咱点了几下,咱们就朝着夹河滩这边游过来。迷失方向,就掉进他们设下的网里了。’
“我说:‘我一直都是朝南岸游的,这也看不见,下了那么大劲儿,我还糊涂,这咋又游到夹河滩上来了呢,原来是有人在咱们身边动手脚。他们比咱高,咱们遇住高手了。’
“小三说:‘这真是遇住高手了。咱们在水里游,他撑着船,跟在咱身后。他用竹竿拨着咱那塑料袋,转半圈,咱就朝着夹河滩这边游过来。到滩边,上了岸,人家手灯一照,咱累得都直想往那儿趴,咱就只好跟着人家走了。明知跑不掉,那还怎么跑,认栽就行了。’
“我悄声跟小三说;‘你别悲伤。你没眼看着油灯吹灭了?他们让咱们睡,说明天早上说事情。这四下静悄悄,他们去哪儿了?他们只要不在这儿,看这门锁着,咱把门端掉,游过河,逃回去,他们可知道咱们是谁了?’
“小三悄声嘿嘿笑:‘你说这是好方法。这是老式转轴门,应该能够摘下来吧。’
“我说:‘用不着摘门。这窗户也是双扇老式格子窗,门从外边挂上搭扣就端不下来。这窗户可是能打开。’
“说着也没心思睡,悄悄起身坐起来。探头朝外看一看,则耳听一听,没有啥声响,啥也看不见,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去哪儿了。我和小三好不高兴,慢慢摸着去拨开窗户扇子上下俩木栓。推开窗户扇,轻手轻脚,翻窗到窗外。俯身蛰伏窗下半天没敢动,看动静。看看没响动,猫起腰,一路跑。到河边,轻轻下河里,尽量不弄出响动,然后便是使上劲儿朝着南岸游起来。虎口脱险心舒畅。心里舒畅游得也就快。两人还笑着,说:‘这是躲过了一灾。这要是让人知道咱知青半夜三更渡河来偷菜,那可是丢死了人。贫下中农也该笑咱们:‘知青还会这样冒死洑水过河去偷菜。这也太有本事了。’只怕又有人该说:‘淹死了那可划不来。’只怕还会有人说:‘贼眉鼠目去偷菜,祸害人,咋不让他掉到河里淹死唻。’
“拼死拼活到对岸,累得趴到那儿都不想起来。可这也算是平安归来了。总得打起精神站起来。这该让人搀扶一把的时候却没人来。他们三个去哪儿了,也不把衣服送过来。喊又没法喊,叫又没法叫。总不能等到天明以后,穿着三角裤头往村里走。不等他们了。他们也认家。咱们趁着天黑赶快回去吧。两人相搀相扶往住处走。
“上去坡,到村口,天已蒙蒙亮。走到住处那门口,大门洞开着,我们的屋里亮着灯。我俩心里还不舒服,心里还嘀咕:‘这没等到人返回可就撤了大本营,这岂不是能要我们命?’本来想着到屋里就给他三个发通火,哪知走到屋门口,只听屋里那男同学说:‘我不会游泳,可这主意是我出的。你们觉得要怎么惩罚或赔偿呢,你们别找他们,你就跟我说,我全陪,就是办学习班,上台挨批斗,也没他们的事儿,我自己都领了。’
“听得生人的声音:‘这不是要整谁,要跟谁过不去。咱们这是来问问情况。这半夜三更的,这么宽的河,水还那么凉,万一出点啥事情,咱们谁心里老得劲儿?你说我们说的是不是这样?’
“生人的声音刚止住,就听我们组的俩女同胞说:‘谁想到事情会能这么严重呢。都是我俩的不是。有啥惩罚,我俩认了。不能靠男同学身上推。老二,你们男同学别吭声,无论是啥都是我俩来应承。’”
“我俩走到屋门外,天色蒙蒙已放亮,屋门口放着两塑料袋我们偷的菜。我们清楚,夹河滩上不是共产主义,那上面的蔬菜不能随便摘。人家找来了,人家寻上门来了。人赃俱在,还有啥说?身败名裂,就因为嘴馋,就因为这点菜。我跟小三说:‘啥也别说了。是我出的主意,这让我来认承吧。’
“只听屋里的两个女生嘤嘤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