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少男少女夜半冒险去偷菜
小三、小四、孙泉源、张永东四个人勾肩搭背又拦腰,横着排成一条线,说说笑笑,念叨着往事儿,踏着残雪,顺着村道,脚下打着滑,慢慢往前走。村口玩雪的孩子们看到他们这样也都呵呵笑,学着他们的样儿勾肩搭背走起来。
几拐几磨来到一户农家院落大门口。这里张永东、孙泉源已光顾过三次,也算是熟悉的地方。只是今非昔比,不像前三次过来时那样心情紧张,热血攻头。院内也不似前三次到来时那样安宁寂静。里边吹拉弹唱,热闹非常。还没走到门口已闻到了院里飘来的肉香味儿。听得里面有人嚷嚷:“赶快再出去看看,咋还不来呢。别等人请来,咱们这里那馋鬼们已把这东西吃光了,那可让咱出洋相。”
小四听见里边这么说,连忙应声跑到前面去:“来了!来了!永东哥驾到!泉源弟架到!”鞠躬弯腰,向张永东、孙泉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尽管是玩笑,但这是真热情,动作虽滑稽,气氛也算是逗笑引热闹。
张永东看着屋里的铁中弟兄们慌着忙着迎出来,个个热情,个个脸上都是笑。看到这样的场面,他心里嘀咕道;“哎呀呀,这要是搁到那天闯到我那里堵住我时有这个热情样儿,岂不是也不让人紧张了?”呵呵呵。他笑着跟迎接出来的铁中知青握着手,心里却在说:“还是朋友比仇人好。还是朋友多了比仇人多了好。这回我算看见了。这事儿也真是教育我了。他们有本事,我堵他们三次,没能堵住他们一次。倘若堵住他们一次,还会不会有今天这热情场面?看来事儿大,事儿小,还是事儿和了好。和为贵。这话说得没错,这话说得多好,我原来咋觉得这话都是糊弄人呢?和,好。和,好;和了就是好。他们都是脸上带笑迎接出来,这是真给面子,让我感动了。
孙泉源跟张永东感觉不同。孙泉源看见这场面,他的感触是:昨日是敌人,今日成朋友。看来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变化无常。前些时我们去堵他们,连扑三次都没摁到人。人家反扑过来,一下挤住人了吧,又让他们的同学小三、小四把这水搅浑。没有打成张永东也就算了,没想到还能邀到一块儿坐一坐。这一坐,大家也都成朋友了。这小三、小四算不算他们铁中知青的叛逆呢?——不算。因为殴打过张永东,他们应该知道那后果:若不让参与者住进医院几个,张永东也就不是张永东,张永东也就不是一中下乡学生中的高手能耐人了。现在很好,化干戈为玉帛。他俩应该是和平使者,功劳天大。若不是他俩这大功劳,这双方咋能坐在一块儿呢?这功劳大,这功劳太大。这小三、小四立功了。小三、小四说得好:天下知青是一家,不应该没事儿寻事儿相互打。——其实说大些:何止天下知青是一家,应该是天下中华民族是一家,天下中国人是一家。都有这意识,我们中华民族该有多么强大,我们中国该有多么强大。可见掌管天下的也有小心眼儿。我们区区知青耍个小心眼儿,也属于正常吧。
因为早有准备,煮肉掌勺那个知青过来悄声对张永东和孙泉源说:“房东家这一家人很好。咱煮的是只全狗,连内脏都收拾出来了。大家想着这也是百年不遇吃一回肉,咱也不能吃独食,给房东大伯敬杯酒,给他家撕一只后腿去,让他家孩子们也解解馋,过过肉瘾。为这特意跟你俩说一声,我们恭迎等你们,我们没有先喝酒,也没有先吃肉。抱歉跟你们说一说,咱不吃全狗。你们说行不行。你们说行,现在就让女同学给房东大伯家端过去。”
张永东连忙双手抱拳,拜了又拜,冲那知青说:“义气,义气,这样义气,咱们相见太晚。”
孙泉源慌忙拉住那知青的一只手,也是连连晃着连连说:“应该,应该。你这是告诉我们应该咋做人:可贵,可贵。佩服,佩服,我们佩服了。”
知青们坐酒桌不是谈生意,是相聚:纯谈友谊,都谈义气。谈义气就要谈到人,谈到知青,谈到自己本身。谈到市里这个学校下到哪儿,那个学校下到哪儿。谈到汪幸运,铁中那帮知青却说汪幸运够狠:因为他自己在一中同学当中混不出个人样,就要跳到圈外去,联络外人伤内人。倘若在这圈外还混不出个人样,是否还得再往圈外跳?这样无休止地跳,岂不跳到别的星球去了?有这心思的人不好。不是铁中知青要故意这样说,在过去,又有几个叛徒有好下场了?由此,他们跟张永东说:“就为这,汪幸运就是在这儿,我们也不会让他来坐这酒桌。虽然他没伤我们,但他是小人。咱是谁?咱是铁骨头!他是谁?他是没骨头,他是小心眼子,他是滑头。他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只会捣事儿,不能共事,那就不能认下这号人。”
这话张永东和孙泉源听着耳顺。心里一高兴,连孙泉源这个明知自己不会喝酒的人也在大家的撺掇下很豪爽地灌下了一口酒。哪知这一口酒下肚,酒劲儿立马上头,胸口咚咚跳,心脏只想蹦到胸口外头;脑子很清楚,胃里不停直翻腾,感觉自己快要吐。强忍着,求着旁边的铁中知青弟兄们说:“快快快,我要吐,憋不住,赶快领我去厕所,再晚一步,我就要吐屋里了。”
年轻人都机灵,搀扶起他就朝外走,还没走到猪圈旁边那茅子,仰脸一口竟涌到了院中树边的雪堆上。胃里顷刻舒服了好些。又去厨房舀点凉水漱漱口。心说:“我不会喝酒。这酒还真不能喝,我就不喝了。不喝又觉得对不起朋友,那就装傻躺那儿陪他们吧。”于是又让人搀扶进屋。央求大家说:“情领了。鄙人真不会喝酒。鄙人不胜酒力。我躺这边上陪着你们,听你们说话,只要跟大家在一起,我心里就高兴,这也是我的心意。”大家见他红头涨脸的,真的不胜酒力,只好给他递个枕头,拉条被子由他去。
说来也奇怪:这一口酒饭吐出去,居然慢慢缓过了那难受劲儿,身上也有力,心里也清楚。躺在旁边听着他们聊到动心处,忽又想起小三小四,那天半夜游没游到夹河滩上去偷菜?随口问一句,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大话题,居然还是个爱的大话题。居然感动得他们嚎啕大哭,连连称赞:“这里的老百姓,贫下中农真是好,真是把我们当亲人看待了。”
孙泉源以为他们喝多了,呵呵笑着跟他们说:“你们别哭。你们也别这么说。你们把这事儿讲给我听:能把我说心动,我就承认你们这里的老百姓真是好。我咋不知道我们那里老百姓对我们有大爱呢。”
因刚才在路上是小三一路没停说的这事情,现在小三喝多了,小四也知情,便滔滔不绝说起来:“我们来到河边,衣服一脱,只穿个三角裤头,走下河。脚刚遭住河水,我心里就后悔了。这水冰冰凉,凉得有些难受。可话是我俩说的,人是我俩招的,半夜三更把我们一个小组的都叫到河边,就是奔偷菜来的。到河边我俩又打退堂鼓,别说他三个,即便让我俩说,菜没到手,那也是对不起人吧。于是一咬牙:就是死,也得下。下吧,就是淹死也得下。扑——,一扑进水了,蛙泳。蛙泳没声。河水看着平稳,其实下河以后才知道水流急得很。他们三个看着我们朝下游飘,也都跟着朝下游走。——这时候我才知道,啥叫同案,啥叫情义了。他们见我们消失,居然没有撇下我俩走,硬丁丁在岸上等我俩。后来他三个说,即便我俩淹死,他们也得把我俩的尸体找到。你听听这话,感人不感人?这还是我们组的女同胞。就因为这,我们这一组的五个人也都成铁杆弟兄了。
“其实我俩水性还好,只是水太凉,一时不适应。游到河当中,我才想起来,咱拿这是碳铵化肥塑料袋,吹起来能当葫芦用,只是这在河当中,再想吹起来,那得用多大工夫,有这工夫也到滩上了。所以也不吹了,只管游。
“因为有月光,过去河,还没走上夹河滩,我俩怕他们心慌,站在河边摇着塑料袋给他们发信号。他三个隔河也给我们摆手,表示知道了。之后我俩就悄悄上岸,朝着菜地里跑。到菜地,那心里美。先把那黄瓜吃两根,再把番茄吃两个。多少日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呀。那美的。多多摘,多多摘,只要过去河,拿回我们小组是没问题的。
“夹河滩菜地里的蔬菜品种是很多的。那就一样弄一点。只是我们手里也不过是两个碳铵化肥塑料袋,只几下子那俩塑料袋就憋肚鼓起来,还没扛到河边,居然憋差了一道口子,再也装不下多少菜。这时候我才知道,走到金山不要贪,那童话里讲的道理是多么正确,贪,是会累死的;贪,其实不会比不贪得到的多。小三扛那个袋子没有差口子。他跟我说:‘赶快走吧,天说亮就亮了。等到天亮有人见咱扛着这么多菜朝村里走,只怕不把咱们叫到大队,咱自己也该去大队自首了。’
“我也连连说:‘是,是。说这还是真的。那就赶快朝河边走。装不下的菜,也不要了。先走,先走。’
我两个也就啥也顾不得,就那么一路小跑到河边。至于沿途掉的菜,那也是根本顾不着拾了。
“下河里,又是冰冷一激灵。好半天又适应过来。一路推,一路送。这回去多这两袋子菜,游着就费劲儿得多,速度也慢得多,朝下游漂得就更远了。我们在河里顺水往下游漂,岸上他们也是跟着往下游跑。这时候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们走到一起来了。生死与共,不弃不离,为了那口菜,我们奋斗到底。最终我们胜利靠岸。我俩都累得瘫到地上不想动弹。女同胞鼓励说:‘快起来吧,再不起来,还没走进村子天就明了。’
“我俩也承认,也都说;‘是的。是的。让人发现,就是这菜吃到嘴里也没味儿了。’
“打起精神,提起劲儿,穿上衣服。塑料袋里的菜由他三个扛着,我和小三在后边跟着。进村天还没有亮。黎明前没有月光。黎明前的黑暗,恐怕指的就是这个时候。四下昏乎乎的。看见我们的家门,心里激动着:安全了,安全了,没人知道我们去偷菜,没人知道偷菜的就是少男少女我们知青这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