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把心掏给乡亲们
攒斤多,分斤少。这是真的。两百个人,一百斤糖,每人半斤:一称来,百称走,若没捉称水平,不说秤锤环线出称芯儿,单这秤杆儿高高低低,让你绕出去一斤都有可能。司称分糖,这属于技术性工作;要想不多不少恰好分完,分停当,孙泉源干不了,他也没这底气。于是乎,请贫农代表的儿子东海哥帮忙司称,这也算是自知自明,聪明之举。
东海哥比孙泉源大十一二岁,结了婚,有一双儿女,媳妇贤惠孝顺。他本人心灵手巧,长得帅气,泥、木、农活,样样都会。早晚总是乐呵呵,自感很满足,让人觉得他人很好,从他身上简直就找不出缺点了。东海哥祖上是从临县逃难过来的,到他这辈已有四代。据说他祖上刚到这里的时候是给富家扛长工,后来沟里寨上那几亩官地,村上当家的让他家种了,不收租子,他家也就在这沟里落下脚来。
大概是外来之人,势单力薄,贫穷压抑,早年又受到过沟里人的帮助,是感恩,是避事儿,这也说不清楚,他家人对人总是和颜悦色,礼让三分。今见孙泉源写了一张催缴八斤麦子告知书,摁在仓库大门上,他觉得知青孙泉源知恩图报是好人,但在仓库上摁一催缴告知书,又觉得这知青不好惹,这孩子也够不是东西。但他心里这么想,总是没有说出口,也没在仓库门前等候,甩着两只手,悠悠往知青院里走。还没走到知青院门口,只见孙泉源敲罢车脚过来了。两人相看笑一笑。东海哥说:“开仓,分糖?”
孙泉源应声:“开仓,分糖。”
仓门只开一扇。左边那扇没开,上面摁着的催缴罚麦告示很是显眼。按单分糖。一称又一称,打发走一家又一家。力哥家小妹来过以后,扭头就走。过一会又来了。袋里提着八斤麦。上磅称称,一两不少。记上账,把她家糖给称了。没吵没闹。
一称跟着一称走,眼看着袋子里的沙糖就没有了。孙泉源心里忐忑着,跟东海哥说:“真到最后没有,我们知青不要就是了。”
东海哥笑着说:“不会没有:这一袋子百斤足够,咱们称过,那没有错。咱称锤环线座中,打平看称,没有冒高,那就不可能分不够。”
孙泉源心里还是没底。看看分完,只剩知青三人。把那袋子里剩下的沙糖倒出来,上称一称,冒高,挖出平平一汤匙,正好。孙泉源叹息一声:“我的妈呀,东海哥,你真成神了。你这秤杆子拿捏得也太准了。”让东海哥张开嘴,把那平平一汤匙白沙糖倒进东海哥嘴里。东海哥嘴里含着白沙糖,赞叹说:“甜!真甜!好多年都没吃过沙糖了。”
分糖工作结束。下午照常干活。社员们该干啥干啥。干着活也都私下揣测嘀咕:这搞副业的事情,该是咋个弄法?有人说行,有人说不行,反正是队下的事情,都得听着队下的。
夜晚开会,大中从山上下来了。多麦、孙泉源和会计商量,说:“明天下东滩买蒲草,队下一分钱都没有,今晚是否去大队信用社打个招呼,让他们把钱预备着?多了也不敢要,三千块钱也就买得两船草。多了不敢要,只敢要三千,那两船蒲草,也够咱打些日子了。”
孙泉源跟多麦说:“你跟会计叫上大中,你们一起去街里找信贷员成信,让他明天把钱准备好。若是现在有钱,咱们今晚就说定几个人,明天去火车站买票下东滩。这事儿要抓紧,不能慢。今天晚上这会,我先跟他们说着,这就准备着来草的打算。”忽又想起还得要麻批儿,又跟多麦说:“顺路去街里供销社问一下,看他们那里有多少麻批儿,咱们用的量大,这也要早有打算。”
多麦和大中都说:“麻批儿不缺,那都好办。先把钱说住,明天拿住钱,后天就能下东滩。这边也得跟大队打个招呼,让大队派船。”
事情说到这儿,他们朝街里走了。
社员会开始。孙泉源主持,开门见山说了队下的打算。因为这打草苫子的事情,早年也都干过,今天再做这事儿,也都没啥熟门熟路。大家心里都有数:损耗多少,百斤蒲草要用多少麻批儿,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只不过都不逞能,都不愿说真相,都不愿说出用量而已。这一晚,孙泉源没有多说,兑上两只耳朵光听大家说了。他不时提问,做着记录,甚至有些细节也都记到笔记本上了。他听到有些说法活套时,心里琢磨:“看来啥都有门道,这要细细研究,才能把事情做好。不可让一两个奸猾的把事情给弄坏了。”
工夫不大,多麦、会计和大中就回来了。多麦凑到孙泉源耳边,悄声说:“三千块钱拿回来了。”
孙泉源听得清楚,立马对大伙说:“今天这会就开到这里。下面要讨论下东滩的问题,想参与的可以留下来听一听情况,给出个主意。没能力参与的,现在就可以回去。”
因为时间还早,老头、老太、奶孩子妇女都站起来走了。姑娘小伙也都没走,站在场上,听他孙泉源怎样掂对接下来的事情。
孙泉源说:“队长、会计、大中,东海、良爷你们五个今晚动身,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东滩桥边。钱要分开拿好,别出岔子,这要谨慎,很重要。我听人说,当年有过下滩割蒲草的经历:河涨,人都睡在水里。这事儿不能干,太麻烦,太受罪,咱也浪费不起那时间。最好买草,让他们把船给装好,咱们只管打草苫子就行了。如果说定蒲草价格,立马派人回来带船。从咱沟口看,这河水不小,这船能够一路顺下到东滩。咱们要趁着水大,多往咱沟里运几船。倘若水小,那就麻大烦了。走旱路,光那运费,那个开支就不小,这个算盘咱们一定要打好。倘若用车从火车站往咱沟里拉蒲草,你想吧,这就不是卖一挣半了。这时间一定要抓紧,趁着水大,多往咱这儿拉几船草,那可是省老运费了。你们今晚去,需不需要带被子?你们得想好。现在就走,能不能?你们看呢?”
多麦说:“现在就走最好。即便明早五点有火车,明天中午也该到了。我们也打算今晚走,在大队就把介绍信都开好了。”
孙泉源说:“那就赶快动身吧。钱一定要拿好。你们一定要谨慎。任重道远,咱沟里吃啥喝啥,也都跟你们这几个人说了。钱一定要看好,要藏好。安全第一,这很重要。”
他们回去打了个被子卷儿,都朝里沟走。他们要翻山去火车站。他们是要连夜坐上火车去买蒲草。在孙泉源眼里,他们是出征,他们是去战斗。孙泉源把他们送到里沟,送到山边,跟他们一一握手。这不是形式,这是期望,这是同一条战壕里共同参加战斗的战友出征给予的祝福,给予的期盼。这一仗要打好。这一仗一定要打好。孙泉源跟他们挥手。他们看不见,只是说:“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你还得领工呢。回去睡吧。”
第二天半夜,多麦和东海回来了。他俩跟孙泉源说:“事情说住了,两毛二一斤蒲草。说住了。往下再压一分都压不下去,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可以监船,不合格的咱可以不要。”
要船下东滩拉蒲草,这是跟大队说好的事情。船工为沟里出力,都是大队的生产队,那是应该的,船上分文不取。船上人也质朴,没有附加条件。顺风顺水。多麦和东海带船扬帆,顺着平稳的河面,向东滩飞去。
水路也就二百来里。水路顺畅,也就三天工夫,满载而归。站在沟口看见大船,肥肥胖胖,载满蒲草,长方形的草垛,沿河上来了。敲钟。分蒲草!整条沟都动起来。磅秤拉到河边,托架摆上放好。蒲草捆儿下船,刹上架子车。过磅,直接拉家里去了。说住的按劳力分,每个劳力多少斤。一丝不乱。有序运行。忙忙碌碌,喜气洋洋。
各户各家全都领完。查过册子,不见力哥家有人来打个照面。孙泉源笑说:“谁去给力哥家送个信儿,让他家赶快来领蒲草。如果他家不要,那就别怪着别家挣钱,把他家给撇下了。不要打别,打别对谁都不好。公事公办,让他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让他家赶快来领蒲草,别到时候,别家都动起来了,他着急上火到处来找我,我还不会单单伺候他一家呢。”
力哥家把蒲草领回去,这一船草也都到户家了。防火这事儿,早在最早提出来打草苫,就已经提出来了。规定很明确,谁家失火烧掉蒲草,那是要照章赔钱的,这没有一点儿虚耗,都是板上钉钉,在本上写着的。
麻批儿已经到户,蒲草到家,草苫瞬间开始编织起来。接连几天,大船跑了三趟。户家放不下,蒲草垛到场里,由专人看管。
因为都忙,自此改变晚上开会方式:只求户长参加,代为传达会上的各种安排。
草苫编织出来。让市劳改砖厂车来,当面验收过称,上车刹绳,捆绑结实,送人家车走。一天一车,源源不断。为拉关系,瑞婶说最好管司机一顿饭。孙泉源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忙着收草苫,又是给老太太们挖面、整菜,给司机做饭。居然忙得没空上街,也没工夫跟尤继红打个照面。张永东跟船去给沟里运草,知道孙泉源忙得不可开交。尤继红问起孙泉源,他把孙泉源忙得没工夫的事情说了。尤继红呵呵笑:“这可真是锻炼人了。孙泉源是个不管闲事的人,这回可不随他的心愿了。只是他说过,他把心掏给队下,队下人只要理解他,他就心满意足了。知青都是这样的人,谁没把心掏给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