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你这孩子不省事儿
孙泉源当晚散会以后,专门让瑞婶留下,交待她第二天就去市里找瑞叔,把打草苫子的事情给说住。瑞婶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你说让你瑞叔赶紧跑这事儿,这肯定能办到。只是这事儿能不能跑成,那就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事情。你也知道你瑞叔是皮件厂工人,在他厂里门市部干零活。早年能把打草苫子这活拉给队下,是那劳改队的领导去他那里做枪套,两下顺口说,那边急着要草苫子,这边没有啥活干,话赶话,这才把那活给拦下来的。哪知道咱沟里人不争气,硬是把那打成的草苫子里洒水、参沙子,还把那杂草、棍子夹带着打进草苫子里,这让人家伤了心,谁还敢再理咱们?这次我不敢说我这一去就能办成事儿。我心里也没数。我也怕办不成事儿,拿了队下钱,咱沟里人捣我脊梁筋:我说我只要工分,不要路费,不要出差费,即便不成,我跑去,也给我记工分,行不行?”
孙泉源说:“既然队下让你去跑这事情,队下就把你的来回车费给全报销,一定也给你出差费。不能让你自己贴钱为队下办事情。若是那样,以后咋去调动别人的积极性?你放心去,这事儿不成,揽些别的差事回来也行,无论干啥,只要能来钱,就是好家伙。”
事情说到这儿,瑞婶儿第二天一早到街里赶头班车就朝市里走了。四天以后回来,递给队长多麦几张信纸。信纸上是人家劳改支队砖厂领导写的:蒲草草苫子。画有图形:规格、长度、宽度,厚度,打多少道麻筋,重量,都有标注,写得很清楚。最后写着:有多少,要多少,多多愈善。每斤四毛五分钱。“争取咱们有个好的合作。”
事不宜迟,这要抓紧时间。孙泉源跟队长、会计商量,这也要定出一个标准,定出框框。谁家不认这个标准,不认这个框框,他家可以不打草苫。他家可以不操这份儿心。他家可以不挣这个工分。孙泉源还说:“这个事情要公平,不能让人感觉咱们有私心,不能让人怀疑咱们日鬼捣棒槌。前任大中不是不好意思在沟里待,上石头窝子起石头去了嘛。明天让他妹子把他叫下来。你和会计多带几个人下东滩,让他也跟去跟人家谈蒲草的价钱。人多智慧多,这是一定的。咱沟里这一宗,那一撮的,每堆儿都派一个人,让他们明白咱们弄事是明的,不搞日鬼的事情。要让大家心服口服:咱们就是公平。
“再有就是,今天大队通知:明天早上让各小队去大队拉些白沙糖回来,一人半斤,按人头分到户。这是政府对咱贫下中农的关怀关心。这一包白沙糖是一百斤。按人头分,也就是一个人半斤。咱队下也就是拉回来一整包。我不会玩称,让东海哥来分。我也想了:我们要动用手中的权力来证明咱们不怕事情,敢于碰硬,敢于弄事情。力哥家的猪仔前些天跑出来糟蹋庄稼,让护林员给逮住了。我从护林员手里把猪要回来。按照大队规定,一只猪要罚八斤麦。他家没交来。力哥家小妹子把猪领回去的时候,我当时就跟她说了:不把八斤麦子交队下,以后队下无论分啥东西,他家就别要了。这么多天了,他家没送来。明天我准备把他家的白糖给扣下,让他家给队下交来八斤麦之后再给他。这得让大家知道咱队下是敢于扣他们东西的。咱们都按规矩走,咱们不胡来。”
多麦说:“你跟俺们说一声,俺们知道就行了。俺们给你撑腰,做后盾。俺们都支持你。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
第二天上午该上工,孙泉源跟大中的妹子说,让她上山去石头窝子把他大哥叫回来;又把为着公平行事,让他大哥去东滩买蒲草:一是跟人家谈价钱,二是也起监督做用。最后又说:“在石头窝子吃了午饭再回来,这工给你记一天,让你占点便宜。你哥这工自今天起也在队下记。让你哥知道,这工记到他再上石头窝子的第二天。”
大中大妹喜咪咪上山去叫她哥走了。该上工的社员也都朝地里走了。孙泉源这才招呼东海哥,让他拉上他家的架子车,两人一起去大队,把那包白糖拉回来。
两人拉着车子顺路往街里走。路上免不了要说些队里的事情。因这两天孙泉源吆喝得劲儿最大,催得最紧的是搞副业,打草苫子这事情,东海哥有些担心,忍不住问:“泉源,这没外人,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你为啥要下这么大劲儿搞副业?你可别觉得这副业真好搞。万一又赔本了,这责任,这骂名,你们这任队班子可是躲不过。历来队班子都是四平八稳,老和尚帽子平不塌,自己不给自己找麻烦,大家歇,他们也歇了。你们这不是自找麻烦?吃力下这劲儿干什么?万一搞赔了又该咋办吧。”
孙泉源说:“东海哥,咱沟里最高年份的劳动日值也就四毛多。其实每年的劳动日值也就是棉花地收摘的棉花,梨园下梨这点儿收入。苦不苦?真苦。先几年,你们这些年轻会手艺的,还能跑出去给城里给人家干些木工活呀啥的,挣俩钱,补贴家庭生活。这些年,城市里查得紧,也都出不去了。单凭地里打出的东西来养活咱们,不容易。咱们队下平均也不过一亩二分地,有一多半还都是旱地,靠天收。我不说就靠这家底能不能填饱肚子,我知道,你比我还清楚呢。
“我也想了,我既然当了队干部,我就是要队下着想,为队下出力。为啥呢?别说谁有多高的觉悟。我清楚着呢:队下扣粮,我们知青没啥吃的时候,咱队下挨家挨户都给我们端过吃的,包括老保管家,老队长家,老会计家。就在他们三巨头发狠扣我们粮食的时候,他家的其他人还给我们端过吃的。就凭这,我就觉得咱沟里都是好人。三巨头扣我们粮食也有原因,不是针对我们知青个人。事情应该一码归一码。乡亲们自己缺吃还给我们端饭,这让我们感动。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有涌泉,我把我的心掏给大家总可以吧。为这,我提出搞副业,挣钱,提高劳动日值,改善咱沟里人的生活。大家都知道,原先打草苫子,队下赔本儿了。我不口满,我就这样说了:那不正常。
“咱们也就是笨想,这卖一挣半的买卖咋能赔本儿呢?何况人家是上门来拉的,连个运费都没有。你是在沟口给人家装车的,就地卖到人家手里的。咱们去东滩把蒲草运回来,用的是大队的船:管饭不要钱。可以这样说,那意思也就是在咱沟里,用两毛二三一斤的蒲草,打成草苫。这草苫转眼卖成四毛五分钱一斤,这种买卖能赔钱?这是咄咄怪事。这是有人捣蛋。这是管理不严。我不相信这卖一挣半能发生赔钱的事情。到现在我还觉得它不可能。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事情能够发生。可咱沟里人都是这么说的,咱沟里真是赔了个头疼。这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为什么能够发生这种事情?私欲膨胀。一个学一个,看他们把节省下来的蒲草放到家里还能干些什么。最后把全沟人都闹进去了。这是教训,不能不让我们提高警惕。这不能不让我们把防止腐败的工作抓起来呀!腐败能让好事儿变坏事儿呀,这是教训,咱沟里人已经跟我说了。我会根除腐败,规规矩矩办事儿,一碗水端平,报答大家的一饭之恩。东海哥,你看着吧,你看着我怎样报答大家。我会尽全力,我为大家,我啥都不怕。”
两个大男人,拉一袋一百斤的白沙糖,是很轻松的事情。拉上白糖回头往回走,他们又说了好多沟里的事情。把白糖放进仓库之后,锁上仓库门。孙泉源让东海哥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中午下工时过来掂称,给大家分白糖。中午加班不记工。东海心里美滋滋的,回家走了。孙泉源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用仓库门上为着方便预留的按钉,摁到仓库门上。又端详了一遍,这才去沟口的菜园里跟那帮带孩子的小媳妇们一起干活。干过一会儿,跟小媳妇么一起下工,回去做饭。吃罢,便到仓库门口等着东海哥过来给大伙分糖。还没走到仓库门口,忽然想起来还没敲钟,来个转身就往挂着铁车轮的大柿树下走。
那时候生产队的仓库管理制度很严格。据说是国家制定的:打开仓库门,贫农代表必须到场。是为着好看,还是为着方便,沟里仓库那锁是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的,也就是沟里人说的子母锁。保管拿一把大钥匙,从锁的下面朝锁眼戳,贫农代表拿一把小钥匙,从锁半腰的锁眼里戳。这还必须是贫农代表的小钥匙先拧开,保管掌管的大钥匙后拧,这锁才能打开。这也就意味着:两人都到场,才能打开这一把锁,并且还是,贫农代表先动手,保管后动手,这锁才能打开。东海的父亲是贫农代表,这天为着分糖方便,他爹就把仓库钥匙交给东海了。
待到中午,大家都下了工。东海哥那边已吃过了饭,说定的去给大家分糖捉称,他脚步匆匆往仓库这边赶。有事情要敲钟,这是多少年来形成的规矩。孙泉源没往仓库这边来,他先去大柿树下敲钟。“当、当、当”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东海哥已走到了仓库门口。看到仓库门上摁着一张带字儿的纸,到跟前一看。心说:“这孩子,你咋不省事儿呢。你是知青,你知道报恩,可你这孩子也真不是个东西。你也真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