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梦中详情
尤继红跟孙泉源正说着梦里的事情,只听君子妹和海林大妹说说笑笑进了门。海林大妹声音洪亮,一声:“哇呀呀,我的继红领导,老姐来领任务,今天给老姐安排哪项工作?——咦,孙泉源先我们一步到了。泉源兄弟,以后咱们都在副业队干活,早上来街里,请你叫上我,咱们一齐来副业股食堂吃饭行不行呢?”
这是古装戏的道白腔调,孙泉源老早也听她这么说过。这样的女生男腔,有着大丈夫的味道。今天想问干啥活,又是这么说,倒把孙泉源给逗乐了。孙泉源在心里琢磨:这唱花脸的大妹,在戏台上跟他男朋友同台演出能是啥样呢?气昂昂顶天立地,女的扮男的。颦实实娇娇女居然是她男朋友装扮的。肥女变成气壮山河的大丈夫,瘦男倒变成了娇娇女,这两人也不知道是咋演的,咋配合,私下又是该咋说?因顾不得再询问梦里的事情,只好丢下尤继红的话头,冲着海林大妹说:“大妹姐出场吼这一声,就镇住人了。大家若知道你是女的,那掌声一定经久不息,观众两手只怕要拍得生疼了。”
海林大妹说:“其实我这也是一特色。这种声音,谁能想到我是一女的?你大妹姐可不是光会唱鸠山、胡传魁、李永奇,用胸腔能唱刁德一,捏住嗓子,连阿庆嫂也唱了。我一人演仨角色,直把台下的观众都唱懵了,都还不相信三个角色是我一人唱的呢。为这我们团长老是喜欢我,说只要剧团有指标,第一个给的就是我的。在他那儿,别人就甭想跟我竞争了。其实啥样呢?指标真来了。来的人是谁?人家拿着指标来的,他不当家了。我也笑了。我以后不去剧团给你们演出还不行?我算是想好了,我就是个农民,我当什么演员呢。那都是有权有势家亲戚的事儿。城市户口,农转非,人人都向往。我就是一个农民,我得承认,那好事儿轮不上咱们。”说着气呼呼的,很是生气,很不服气。
君子妹说:“这没有什么可生气的。这也没有什么不服气。咱没人,咱不想这个事情,咱就不生气了。”
孙泉源听两人这么说,便想安慰他俩,也就实话实说:“其实农转非,城市户口重要,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得有工作,得有单位。没有工作,没有单位,即便把户口转到城里,有了城市户口,那也没用处。我说这,你们相信吗?”
海林大妹说:“只要有了城市户口,再找工作就容易。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孙泉源说:“是,是这个理,确实是这样。其实哪些事情好,哪些事情不好,好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我们那里大型机器厂技校那帮毕业生,一下都分到南省山区部级那些军工企业去了。南省山区部级单位,单位很好,在山沟里,离家远,没有咱这儿城市生活好。有门道的,只一年,回来了。再有一年,接着又一年,寻着门道的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现在就剩下那百分之十,撇到那里了。安心吗?不安心。不安心行吗?没办法,回不来,那就只好安心了。这是没办法,谁让咱家没有门道呀。这时候就知道有人啥样了。有人,命运都能改变呀。”
海林大妹说:“其实我也想开了。咋说呢?远的不说,就说咱身边的:娟子若不是有后门儿,她还参不了军呢。可她参了军谁知道这部队又能拉到高原上去呢?不拉到高原上,她也不会出事儿了。在一起关系都那么好,说起这事儿,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家里若不困难,早些体检身体,知道心脏有问题,也不至于非要开这后门当兵去;若有别的后门,在咱这里找个单位工作去,她也不会出这事儿。这人咋能说没就没了呢?让人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娟子跟期任达假装恋爱糊弄家里人的事情,孙泉源是知道的。眼前站着期任达的恋人君子妹。君子妹跟期任达热恋得要生要死,在君子妹面前说娟子的事情不合适。毕竟两人也算上是情敌,尽管这俩情敌没敌意。这种事情不能说,说了没完没了,多了去。还是赶紧去副业股的食堂吃饭吧。
大家说了这么多话,尤继红一直没吭声。她不服气。她看不惯眼前的好多事情。她推崇群众推荐。可是有威望的有志青年也不过跟傻子一般,真的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还不能有怨言。
听说街里跟期石齐学了三年徒弟都没学成的傻娃娃居然招工去了城里建筑单位。是以特招的名义安排进去的。泥瓦匠也特招。他砌墙能有啥高招?君子学了一年就能丢圆灰缝,城里的建筑单位也不过是把他请过去表演了两天,人家单位也没把他特招进去。这傻娃娃有啥本事可以特招进去,有啥能耐轻松吃上商品粮,有这特殊照顾呢?
其实这是权力成的事儿,没有权力啥都别提。这些事情尤继红知道以后,心里不是滋味。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事情为啥能成这样呢?还是人都自私,好事儿都想着自己。没有门路开辟门路,无论再难也得让自己人挤到吃商品粮的队伍里。她算是看清楚了,现在的有权人都有这心思。这想法没有错,很合理,没有犯错误,也没有犯什么规矩。
到副业股的食堂吃过饭后就去滩地修渠。中间休息要学习。晚上也要组织学习。灌输革命思想,这是必须的。没有时间问尤继红梦里的事情。
哪知第二天尤继红感冒发烧,硬坚持到中午。孙泉源送她去的卫生室。打吊针,得让人陪护。陪护自然就是孙泉源。尤继红很感动,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看来这只能是口号,这事儿让人做起来真难。一个感冒发烧就能把人给干翻,真要是大病,只怕你扶我到卫生室还不行,还得把我往城里送。我想就咱们这条件,只怕还没到医院,就把咱给吓回来了。——没钱。说的都好听,没钱还是办不成事儿。泉源呀,我真是很累。你能把我送到卫生室,还陪伴着我,我真感谢你。我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急,这么厉害。我想人死也就是这样,突然间,不给喘息的余地,让人眨眼就完蛋。”
尤继红在卫生室的病床上躺着。那病床跟家里的单人床没啥两样,只不过是白床单,颜色有些异样。仅仅是个重感冒,就把人整治成这样,如果真是大病,还真不知道能把人折腾成啥样。尤继红烧得脸面发红。她觉得她就像是在大病中。没等孙泉源问,她便说起了她昨天夜里做的梦:“昨晚我做的那个梦,你、我、甄世红咱们三个坐了一辆车,顺着山路走。那车有毛病,走走停停。司机跟咱们说,车坏了,车有毛病。让咱们都下来。我和甄世红都下来了。你不下。你说,就是死都不下车。要是翻车,死也就死了,在车上摔死不遗憾。车发动起来,你拽住我俩,又把我俩拉上车。车开得飞快。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梦里的事情,现在也记不清了。说是只要修行,就会有翅膀。有翅膀,会飞,车翻也没问题,也是安全的。甄世红说她早就修行了,早就长有翅膀。我说我比甄世红修行修得还早,翅膀早就长出来了。可是当我让你们看的时候,我背上竟是两个肉坨坨,没有毛,飞不起来。当时我就急了。说:‘这真要是翻车,我还怎么活?’你说:‘没翅膀的人多了。’我说:‘可人家没在这车上。’你说:‘没在这车上,不一定这车翻了就砸不住他,砸住他,他还不如在车上呢。’咱们正说着,那车发动起来了。响着风的跑。顺着山路跑得溜。忽上忽下的,让人受不了。突然间司机吆喝:‘快跳,快跳,刹不住车了。刹车坏了。’你说:‘在车上死也心安。’你像没事儿一样,坐在车上不动弹。车栽着咱们还是飞一样跑。突然,那车飞出了车道。就要往下落的一瞬间,甄世红煽动翅膀拉住你,慢慢慢慢飞起来,顺山飞。她像雄鹰一样抓着你,慢慢慢慢向山顶那边飞。我也煽动翅膀。可我那翅膀没羽毛,煽动得再快,也起不来。我的肉翅膀,看着有肉,没羽毛,不会飞。车翻了,翻进身边的人群里,砸中了好多人,我也昏死过去。你过来了,你抱着我哭。我说:‘你去过好日子吧,别管我,这也是生活。忘掉我,这也是生活。’你哭了。哭得很伤心,我说:‘我死了。你把我埋到这沟里吧。我不回城了。’你哭得很痛,哭得哇哇的。我说:‘你个大男人,你是哭啥么。’你说:‘我爱你,你死了,我哭你,我有什么错。’我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很满意,化做一股青烟,顺山飞走了。你吆喝:‘你要到哪里去。’我回答你:‘我要去寻找真理!’你守着我的尸体,哇哇哭着说:‘你这是死了,还他妈寻找真理,你这是放屁,放屁!’我的灵魂不想听你骂我,顺山走了。甄世红走过来,你俩把用柴火把我尸体烧掉,把我的骨灰撒到那大山上,撒到那山谷里。你哇哇哭,甄世红嘤嘤哭。甄世红拉着你走了。我呈烟状,在天上看得清楚,事情咋能是这样呢?你俩做夫妻,我化作一阵青烟,向天的远处飞去。你的脸很大,我化在你的泪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