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说梦
孙泉源性情柔润,不喜欢跟人闹别扭。听得沟里人大清早又是吊嗓子一样谩骂,这骂声居然大到能把人吵醒。他摇一摇头,知道这是愤怒情绪的发泄,自己没胆,也没有办法去阻拦人家;端上脸盆去水缸里舀水洗脸,洗罢脸,把水朝院地上一泼,朝街里走了。大队副业股管饭。到副业股食堂吃饭就能跟尤继红见面。见面把那想说的事情,跟她说个清楚。即便尤继红翻脸摔打自己,也强似在沟里听这醒世箴言。
副业股在寨里戏台后面。顺着大渠一路往前走。还没走出多远,迎面看见海林的父亲良爷朝他这边正走着,忽然停下叫他。他连忙往前紧走几步,到跟前问有啥事情。良爷说:“家里锅坏了。这一大老早要去街里供销社把锅买回来,也好做早饭。哪知到供销社,锅倒是有,供销社那服务员说:这铁锅是专供知识青年的,不卖给当地百姓。我正要回去叫你替我来买锅呢,看好你就过来了。你到哪里去?你先跟我去供销社一趟,替我把锅买出来行吗?”
孙泉源说:“这不是事情。那就走吧。看好顺路,给你买了锅,直接就去副业股食堂吃饭,这都是顺路的。”
两人厮跟着顺着渠边小路往街上走。尽管一老加一少,两人年龄相差很大,一路上两人也不可能不吭声,自然要说些闲碎话;国家大事儿说不了,说的最多的还是身边事。现说的就是:供销社里进来这几口铁锅,不卖给社员,只卖给知识青年,社员家里锅坏了,要买锅又该到哪里买?城里土杂店里的铁锅随便买,不要票。要票的都是自行车、缝纫机这些大件,一般家庭也买不起。你让社员买锅到城里去,社员费时费工还得白搭车票,这车票谁给报销?这耍的不知道是啥把戏。接着话赶话,又说起沟里人大清早就骂街。良爷显得也是一脸迷茫。说:“原先不这样。只因买回那只老母猪。都是那只老母猪惹的祸。”
孙泉源这才想起来,说:“说起来老母猪。我倒给忘了。我去市里开会,好像是临走那天早上,就听说咱队下猪死了,力哥家猪也死了。最后咋处理?查出死因了?听说因为这死猪,沟里都快闹破天了。难道真是因为那只老母猪死,惹得沟里不安生?”
良爷说:“这回的又一波吵闹,是因为咱队下猪死引起的。前一波吵,是因为县上要求各队都得养老母猪这事儿闹的嘛。”
孙泉源说:“前头吵架那事儿我知道。有人说尹冬梅她妈金银环,为了抢得这喂猪的好差事儿,给队长大中送了一双呢绒袜子。这事儿不知道是谁走了消息,也不知道啥原因,就在咱沟里传开了。队长大中家妹子听说以后不高兴,暗地里给别人说过对尹冬梅她妈不满意的话。有人就把这话捎给了尹冬梅。尹冬梅到家,把这话又跟她妈金银环说了。金银环站在里沟的半坡上,吆喝拉呱着骂:‘哪个*能人说闲话,竟敢在姑奶奶的头上拉屎撒尿,你也太欺负人了!’就这一声,沟里乱套了。出来参乎骂的不是三两家,那也热闹得有些过头了。其实不是一个人就能把咱沟里水搅浑,那是咱沟里水本来就浑。水浑这事儿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只怕这事儿有根源。”
良爷说:“沟里水再浑,原先也不是这样。现在整天吵,整天打,把人闹腾得都跟疯了一样,谁能受得了?天天吵,天天打,这闹得日子都没法过。社员们天天打架,生产都搞不成,都说是大中当队长,一碗水没端平,是因为他办事不公平,把咱沟给弄乱的。这也真不是白说。没风不起浪,这也有点那音影儿。”
孙泉源说:“听说原先队下很团结,生产搞得也很好。大中当上队长队下才乱的。真要是这样,无论你大中咋说,你大中毕竟是生产队长,啥事都是你当队长拍板的,造成队下混乱的局面,你当队长的责任脱不掉。他应该先检讨自己,再说处理队下的问题,要不社员不服气。”
良爷说:“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那不是大队书记吉阳有病了嘛。要是他没病,这事儿或许还能早些处理。他这一有病,这事儿只怕还要拖下去。吉阳一有病,甄红握实权,他只怕还顾不上管这事儿。要想让他管这事儿,只怕还需要些时日。大队也乱,咱们也都看得见。”
说着已进了供销社商店。那么大的供销社商店,只有两口锅,在地上放着,跟农具呀什么杂东西放在一起。孙泉源到跟前,对那服务员说:“我们分家了,看好商店就来了锅。我对这东西不懂得,让贫下中农给挑一口锅。”
服务员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小伙,看去很热情,说:“这都是我亲手挑出来的,不用挑也都是好的。都是公家事儿,谁愿意弄个有毛病的东西回来再反手退货呢。你放心吧,上边只给了这两口锅,想多要一口也不可能的。没问题,不用挑:这都是进货时,我亲手挑出来的。”
良爷到跟前,拿起一口锅,对着门口的亮光处看一看,又敲几敲;又掂起那口锅看看。看着真没啥毛病,这才说:“那我们掂回去,有毛病,有沙眼儿,再来换行吗?”
服务员笑说:“行、行、行,咋能不行呢。你想想,这是公家生意,公家是不骗人的。真要有沙眼,只管掂来就行了。绝对给换新的。”
良爷掏了钱,捏起地下皱巴巴的小半张旧报纸,垫起锅耳朵,掂起来,孙泉源跟在他后边,跟服务员打个招呼,一块儿走了。到寨门口分手。良爷顺渠边小路朝沟里走。孙泉源不紧不慢进寨门,朝戏台后边的副业股悠悠走。他心说:“看着咋没人,是不是来早了?要不先去尤继红那里看看,叫上她一块儿来吧。免得让人说:‘你吃饭咋这么积极呢。’”
心里想着也不斜穿操场朝那副业股走,顺路朝北向着尤继红的住处走过去。穿过寨里两条街。这时尤继红已经起床要梳洗。听得敲门又有孙泉源喊叫声。她过来开了大门。说:“这么早,你可就起来了。昨晚回来已有十二点,现在还不到七点钟,你咋能有这么大的精神头呢。”
孙泉源笑了。说:“沟里人骂街,把我给吵醒了。要不我恐怕要睡到半晌子了。其实这样吵醒我也好,省得再睡懒觉。真是天天吵得我睡不成懒觉,让我改掉这睡懒觉的坏习惯才好。”
尤继红笑了。说:“我一直都睡不成懒觉”下半句还没说,孙泉源接过话头说:“天明上厕所,在你这儿成规矩了。”
尤继红不好意思笑:“真让你说对了。并不是我多有精神,我多勤奋。是老天爷不让我睡懒觉。”
孙泉源说:“昨天甄红在会上讲话的时候,你咋流眼泪了?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我咋能这么早来找你呢。”
尤继红说:“说起流泪这事儿,是我心思太重了。在咱们心里,无论办啥事儿,都是为着别人好。我根本没想到,人敢得上绝症,连平时跟他关系很好的人,也都不敢理他了。不理也就不理吧,谁不惹谁也行,有些人还落井下石,居然把害人之心都用上了。你看昨天那吉大夫,知道吉阳是癌症,他连想看都不想看人家吉阳一眼,把治胃病的药,朝那联椅上一搁就走了。旁边照看吉阳的人,明明看着他摔倒都不管。这些人,真是没良心,他们也真能办出这事情。听得甄红说吉阳得的是癌症,我的心不知道咋着那么不得劲儿,我心里难受,由不得我,我不由自主就流出了眼泪。”
孙泉源说:“以后你别管那么多闲事。别人咋说,你也咋说,别人说他是癌症,咱也说他是癌症就行了。什么谁咒谁,通过一段时间之后,真实情况都会显现出来,也会显现出真感情的。吉阳是不是癌症,这还真不好说。咱们别管这些事情了。他们说是癌症,咱也不跟人家抬杠,只说他是癌症就行了。至于是不是癌症,也轮不上咱们来论证。”
尤继红说:“真若都是这样,世上还哪有规矩,世上还哪有情?都是为自己办事,都是为自己谋利。自私自利活着还有啥意义?心里不装人民,只装自己,那叫没出息。”
孙泉源说:“世上没出息的人多着呢。你有出息,不随着大伙走,别说气疯你,气死你的可能都有呢。我说这你别不信,好多事儿你看着不顺眼,你改变不了,你也没脾气,你干生气。”
尤继红说:“你不这么说,我还不好意思说呢。昨晚回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我、甄世红咱们坐着同一辆车,一起顺着山路往前走。这车有毛病,走走停停,人家司机说:‘这车有毛病,都下去吧。’你当时就说,你不下。人家司机说:‘你不下,这车有毛病,万一摔到山下去怨谁吧。你说摔到山下无论他怨谁也不下。’人家司机没办法,说:‘他不怕死那就让他坐吧。其别人都下去吧。’我和甄世红当时也都下来了。我俩也都吵着让你下。你死活就不下。我和甄世红都拉你,你力气很大,一下就把我俩给拉到车上去了。这时候那车又发动起来顺山往下冲。甄世红说:‘咱们赶快修行,让咱长上一双翅膀,就是这车翻到山下咱也不害怕。飞起来也就安全了。我说我老早就修行了,我修行比你们都早,你看我背上的翅膀,早就长出来了。’你看看我后背,说真是长出翅膀了,你还夸我心诚呢。甄世红看看我,恨恨说:‘你修那算哪门子行。你那叫假正经,你把自己困到牢笼里,你还说自己出人头地呢。你没看看你身后那翅膀,肉坨坨一个,连一根毛都没有,咋能飞起来呢。’我扭脸一看,身后真是背着两个肉坨坨,只能轻轻晃动。我冲着你说:‘你保护我,让我飞起来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