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知青下乡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最早见于1950年,兴盛于1968年,截止结束于1978年。
我们是1971年年末毕业的初中生。1972年元月当知青下乡时,我们那儿的老三届已全部招工回城,安排了工作。因而我们这届学生知道锻炼之后都能回城,所以下乡不用动员,也都有很高的积极性,以至于不够17岁还得写下乡申请。申请没通过的还得继续留校上高中。
户口迁出一个月后,卡车拉上我们朝乡里走。出城往北,翻过邙山,顺着邙山北山脚下朝东走。车队走走停停,据说是办交接手续。我们同路的卡车也得在那里等候。这是让人很着急的事情。待我们乘坐的卡车,到达我们要去的村子,天色已是后半晌了。
那是一个有着高高土寨墙的寨子。寨门口聚集着好多社员群众。其中不乏小孩:脏兮兮,惨穿着棉袄,懈怀漏胸,看去又是一番风景。当时我曾想,这些孩子都不嫌冷?这只是展眼一念,过后就没再想这事情。下车之后没有停顿,把我们迎进寨门里的戏台前。一溜四张连椅,让我们坐在上面,四下里都是欢迎我们知青的各队社员群众。
大队支书,上点岁数,光头,窄脸,眼不大,尖嘴,嘴唇厚,一身黑色中式对襟衣服,上台致欢迎词。究竟说了些什么,因刚坐下,我们心不在焉,也都没听清楚。之后副支书上台致欢迎词。他是个很年轻,很精神,说话有板有眼,穿身中山装,看去很有国家干部范儿的乡村大队干部。他介绍情况。大家也都听得清楚。大队有三千六百多少口人,有多少亩地,水浇地多少,旱地多少,还特意说了戏台后的副业股,能给社员群众造福,能给大队带来多少收入。再后就是知青代表发言。再后就是接纳知青的各小队干部发言。然后散会,到副业股吃饭。饭罢。各队领走各队的知识青年。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个大队总共下了三个组。一个八队,一个十五队,一个十七队。我们这一组六人,归到了十七队。他们那两组,各为五人。
我们队队长长我十岁,领着几个年轻人,替我们掂着行李。一路走,一路说笑。下坡上坡,横穿一条沟。又走没多远,下了一个陡坡,此时已从寨里走出约有十五、二十分钟,来到一条沟口。说这就是咱十七队,村名叫大寨沟。还说刚才路过的叫小寨沟,再朝东边走还有一条沟叫梅沟。
当时大寨是全国农业的一面旗帜。全国都在学大寨。我们知青孤陋寡闻,总以为大寨是专用名称。这么个小山沟也敢冒用大寨大名,总以为是对大寨这面旗帜的大不敬。
队长解释说:“咱这大寨沟的名字喊叫已有几百年了。那是咱里沟,朝左手走那岔沟里,有一条孤零零突兀起来的桩子似的与上面地平一样高低的一块平地。桩子边缘吊角突起三个三棱的三角,远远看去好大好高,号称指路三山。传说它是太上老君在这里烙馍,用以支鏊子的坷垃形成的。那桩子边缘距离四边山崖,有着七八丈宽,只有沟里这一条蜿蜒小道能够通到桩子上边,那里绝壁凶险,真可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寨上虽没寨墙,却比有寨墙的寨子还要安全。旧社会,解放前,匪盗横行,遇住事儿,沟里乡亲就会躲到大寨上,避风险,熬磨难,受尽惊吓,终归到头阖家欢乐都安然。”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想象的地方,以后有工夫一定要到那寨子上看看。
沟里房子少,土窑洞多。我们自然就得住土窑洞。那土窑洞不大,窑洞口朝北,原色转轴单扇木门;内放一张两斗桌,顶头对脸,四张砖坯支起来的单人床板,铺上被褥,就是我们四个男生起居的地方。
面西迎大门,是孔大窑洞。扎到地下半米深。双开窑门,挨着门框肩墙处,垒一碎煤煤火。窑洞里放着水缸案板之类的做饭用具。我们当时也都想,为啥不把这四张床板支到大窑洞里?或许是怕外面煤火有煤烟,不让熏着我们,防止我们煤气中毒吧。这样一想,倒觉得队里想得也够周到了。
虽然处在小小的山沟里,那院落还是很齐整。坐东朝西带着窄门楼的原色大门。南北对向的六间对厦:没起房顶,但已筑起了东、西、南、北、少檐墙的三面五十公分厚,近乎两人高的土墙。院中有一搂粗的四棵桐树,遮住了沟上斜射进院里的阳光,给我们感觉,沟里天黑的有些早,都是这桐树遮了光。
大概是都没见过城里来的孩子,知青这时还算稀罕物吧,沟里的大人孩子走马灯似的都来看我们。他们很坦率,都很友好。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城里孩子们从没听说过的农村趣事:什么摘棉花季节炒花虫吃,秋雨山水下来,捡氓牛(一种能炒着吃的像天牛郎一样的虫)。晴天白日,支起大料礓块儿巧逮呱呱鸡。
他们还说甲辰伯会唱曲子。说他唱得好,唱得很热闹。说话间,甲辰伯来了。说是甲辰伯,其实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因为辈分小,爷爷的年龄,也只有当伯伯份儿了。甲辰伯大高个儿,驼着背,银须白发,很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脸面还白净。或许甲辰伯有表演欲,没等旁人多说,他便把烟杆从嘴里移开,扯开嗓门唱起来。他咬字很清晰,我们也听得很明白。歌词是:“打茶围,好后悔,众位朋友把我来推,一推推到窑子内……”
窑子这词,我们听说过,那是对旧社会妓女的一种称呼。茶围,我们不知道,这就得让我们去琢磨。问又不好问,不问吧还想知道。悄声问一下旁边的回乡青年,那青年一声反问,倒惹得满窑洞里一片声笑:“知识青年连打茶围都不知道,你们城里孩子连打茶围都不知道。呼,呼儿”因怕我们着脑,取笑几声,一溜烟都跑了。甲辰伯觉得没味,也走了。窑洞里只剩下我们四个知青,和满窑洞的旱烟味。
天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想睡觉也早,何不到十五队知青那儿走一遭?不太远,一同朝东边来的时候,他们半道拐路了。反正没事儿,那就去吧。就这么摸着,谨谨慎慎,慢慢朝十五队的知青住地走。那是三排民房,究竟哪一排,哪一家,还不知道。这该怎么问?四下没有人呀,总不能去拍户家门吧。
正踟躇着没办法,恰好走过来一位姑娘。忙问:“十五队的知青,住在哪家?”
那姑娘很热情,说声:“你们跟我来吧。”又转身倒退回去三二十步,来到一家门楼下。拍了两下门,高声喊叫:“发叔,发叔,开门呀。沟里的知青来找你家知青呀。开门吧。”那带着卷舌音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像银铃,像琴声,划破夜空,传得很远很远。我心说:“这姑娘喊叫这声音真好听。像银铃。这姑娘长得一定很漂亮。只可惜天上没有月亮,看不见她的模样。若是看到她美丽的模样,我会不会喜欢她呢。”这也是一时转念之想,绝不会放在心上。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比我们小些的姑娘,对我们说:“是沟里的知青,都进来吧。”接着话头一转,冲那叫门的姑娘说:“娟姐儿,你也进来坐坐吧。城里来的女知青,都是那么能。她们讲的那些事儿,咱们听都没听过,听着也新鲜。你也进来跟她们说话吧。”
娟说:“改天再说吧。我去公社卫生院给我妈取草药,还没到家呢。这还得回去给我妈熬药。改天吧,改天再来找你家的知青玩,以后有得是见面的时间。”
娟走了,手里掂着一摞草药,跟我们摆摆手,说明天再见,以后有得是见面的时间。
我们都跟她摆手,看着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