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抬头看了看石矿宅的正面。这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建筑的一个很好的典范。他想像得出来。屋里有一个桃花心木的餐具架,正中间摆着一张沉重的桃花心木的长方形大桌子;有一个台球室。说不定有一个大厨房带一个盥洗间,地板上雕刻着石头旗子。还有一个笨重的煤炉,如今肯定早改成电炉或者煤气灶了。
他注意到楼上的窗帘仍然紧闭。他摁了门铃。一个瘦削、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应声而来,告诉他韦斯顿上校和夫人去了伦敦,下周才回来。
他问能不能去石矿森林。老太太回答说谁都可以进去,不收费。沿路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入口处,大铁门上有一个告示牌。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大铁门。进去之后有一条小路向下通往树林及灌木丛。他很快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浮想联翩。在他脑海中想到的不是眼前以及他身边的景象,而是在细细地琢磨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一两件事。拿他的话说是,不得不狂想起来。伪造遗嘱,一份伪造的遗嘱和一个姑娘。一个失踪的女孩,伪造的遗嘱上把财产都留给了她。一个年轻艺术家来到这里,把一个乱石林立的废采石场建成了个地下花园。
波洛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什么石矿花园,真难听,让人联想起砸石块的嘈杂声,想起大卡车装着许许多多的石头去修路,是出于工业需要。而一个地下花园就截然不同啦。他的回忆被唤醒了,只不过有些模糊。看来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真是去爱尔兰参观过园林。他记得自己五六年前去过爱尔兰,他去那儿调查一桩银餐具古董被盗案。那桩案子有几处很有意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跟平常一样,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且得闲游玩观光了几天。
他现在想不起来去的究竟是哪一个花园。似乎是离科克不远。是基拉里吗?不,不是的,是离班特里湾不远的一处。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个花园与当今最令人称道的园林大相径庭,如法国城堡园林以及凡尔赛宫的庄重之美。还记得自己是跟几个人一起上的小船。要不是两个健壮果敢的船夫把他举起来再接上去,他还真无法上船。他们朝一个小岛划过去,波洛当时觉得岛上没意思透啦。他双脚浸湿了,冷得出奇。风从雨衣的缝隙处直往里灌。他当时心中疑惑不解,这么一个树木稀疏、遍地石头的小岛上,会有什么样的美景,有什么样庄严肃穆、结构对称的伟大之美呢?一个错误——完全犯了个大错误。真不该来。他们在一个小码头边靠岸了。船夫技术娴熟地把他们送上岸去。一行人边走边谈笑着。波洛整理好雨衣,重新系好鞋带,跟上他们沿着小路向前走,两边是灌木丛和几株稀疏的树木,非常单调。这个花园太没意思啦,他心想。
刹那间他们走出了矮树林,来到一处斜坡上,无数级台阶通往底部。低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片奇迹,简直是爱尔兰诗歌中常常描绘的景致的再现,根本看不出是人们辛苦劳动创造出来的,而像是由魔术师一挥魔杖即展现在眼前。各种景致如花朵、灌木丛、人工喷泉、弯弯曲曲的小路,都像是施了魔法似的,令人心旷神怡。以前这里是怎样的呢。太对称啦,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个采石场。这是岛屿中的一个凹陷处。仰望能看见海水,还有海湾的另一侧的山峦。山顶烟雾缭绕,恍若仙境。他猜想准是这个花园给了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灵感,参观之后她萌发了念头想自己建一个。于是她兴致勃勃地买下了这个空旷的采石场,想在英格兰这片传统而朴素的乡村地带创造一个奇迹。
之后她付高薪把自己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她找到技艺超群的小伙子米切尔·加菲尔德,把他带了回来。自然给了他一大笔钱,还给他建了一所房子。
波洛暗想,米切尔·加菲尔德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走着走着,波洛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脚。他设想着花园的春天是什么样的景象。许许多多的山毛榉和桦树都银光闪闪,有带刺的灌木丛、白玫瑰和小杜松树等等。而现在是秋天。这里的秋天也不冷清,层林尽染、色彩纷呈,冷不丁钻出一两只鹦鹉;沿着小道往前走,真是曲径通幽。荆豆正在怒放(也许是西班牙金雀花吧)——波洛对花草的名字不甚精通,只认得出玫瑰和郁金香。园中的植物似乎都在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看不出半点人工的约束,仿佛根本不是由人设计而成的花园。不过波洛心中明白,事实上肯定不然。全都是精心安排好的,无论是一棵小草还是挂满了金黄色、红色叶子的高大的树丛,无一例外都经过精心的策划,甚至可以说是严格按照计划安排好的。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遵照谁的意愿建成的。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还是米切尔·加菲尔德?波洛自言自语道,两者之间差距大得很,大得很。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学识渊博,这一点波洛毫不怀疑,她有多年种植园林的经验。还是皇家植物研究会的成员。她看过不少展览,参阅了植物目录,又参观过许多园林,她甚至还为观赏植物而出国旅行。她不会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她也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来。这就够了吗?波洛觉得还远远不够。她可能曾向园丁发号施令,还确保这些命令得以执行。但是她是否知道,是否真正知道,在脑海中是否真正明白按照她的意愿行事的话,在实践中该怎么做呢?她能想像得出来的不是头一年或者第二年的样子,而是两年、三年之后,甚至是六七年之后的情形。波洛心想,米切尔·加菲尔德了解她究竟想耍什么,因为她告诉过他自己的心愿。而他知晓如何让光秃秃的采石场开出美丽的花朵。如同让沙漠绽放出花朵。他精心策划,并且变成了现实;在此过程中,像任何一个得到了巨额酬金的艺术家一样,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欢乐。他心目中的仙境将诞生在一个平凡而单调的小山之侧。有些灌木丛得花一大笔钱去买,一些珍奇树种、花种只有由朋友赠予才能弄到,而花园中同样也需要一些几乎不用花钱的最最普通的品种,看见高处的绿叶就能判断春天一定开满了樱草花。
波洛自言自语道:“在英国,人们热衷于请你参观苗圃。带你去看玫瑰,无休止地讲他们的花园,说是五彩缤纷,是英国的最佳景致之一。他们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看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树底下开满了小钟似的花朵。对,的确很美。不过,他们带我看得够多啦,也够频繁的啦。我宁愿——”
到底宁愿做什么呢?开车从德文郡的小巷里穿过,道路弯弯曲曲,两旁高高的路堤上满是美丽的樱草花,淡黄色的、白色的,一团团、一簇簇散发出馨香,沁人心脾,那种香气才真正是春天的气息。而这里不应该栽种什么稀有的树种。既要考虑到春天,也要考虑到秋天,因而不仅要种樱草,也要种番红花。真美啊。
他也很想对石矿宅现在的主人有进一步的了解。他只听说了他们的名字,是退休的老上校夫妇住在那儿。相信斯彭斯会给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无论现在拥有这一切的人是谁,他都会与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志趣相投。
波洛起身沿着小路向前走。这条路走起来毫不吃力,修得平平整整。他想,是专为老太太设计的,她想上哪儿都很方便,没有陡峭的台阶,隔不多远就有一把椅子,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实际上却不然。椅子背、还有放脚的地方都特别舒服。
波洛真想见见这位米切尔·加菲尔德。他干得漂亮,对这项工作他了如指掌,是个不错的设计师;同时他又找到了经验丰富的人来完成他的设计。他把自己的庇护人的想法变成了现实,让她觉得一切设计都是她本人的功劳,但波洛不认为这仅仅是她的功劳。差不多该算是他(加菲尔德)的。对,我真想见见他。他应该还住在小屋里(或者说,给他建的小平房里)。波洛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盯着脚下的一片凹地。
小路从凹地的另一侧蜿蜒而出。他盯着的是一丛金黄色的枝叶茂盛的灌木。枝叶交错,形成了一幅图画——一时波洛分不出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光与影形成的特定效果。这是真是幻?波洛暗自纳闷。是不是谁在施魔法?很有可能。在这种地方极有可能。我看见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会是什么呢?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一次次历险,他称之为“赫尔克里的劳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并非置身于一个英国花园之中,有某种氛围。他试图去弄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氛围。像是中了魔法,是的,毫无疑问,有一种美,一种羞羞答答的美,却又带一种野性。要是你把这当成了戏院中上演的一幕,你定会联想起树精、牧神,能享受到希腊的美景,同时心中又倍感恐惧。对,他觉得这个地下花园叫人恐惧,斯彭斯的妹妹说了句什么话?许多年前在采石场里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血溅在岩石上,后来人们淡忘了,一切都被掩盖住啦。米切尔·加菲尔德来到这里,他设计出、建造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下花园。一个垂暮的老妇付给了他一大笔酬金。
此时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凹地的另一边,在金黄色的树枝的掩映之下,他发现那个年轻人具有惊人之美。如今人们不再这样夸小伙子了,只说他们性感、有魅力,这种评价似乎也很公平。长着粗糙的脸、乱蓬蓬的头发,五官远远说不上端正。人们根本不再考究小伙子漂亮。倘若说起来,也只是带着愧疚之意,似乎自己太跟不上时代,在表扬一种早已不被人称道的品质。性感的女孩子们如今不喜欢吹笛子的俄菲甫斯,她们钟情的是嗓子沙哑的流行歌手的顾盼神气,一头乱发。
波洛沿着小路走过去。等走到陡峭的斜坡的另一侧,年轻人从树丛中钻出来跟他打招呼。年轻似乎是他最重要的特征,尽管波洛看得出他并非真的很年轻。他已年过三旬,甚至快到不惑之年啦,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像是在表示欢迎,而像在暗示着彼此早已相识。他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五官十分完美,如同一尊古典雕像;黑眼睛,乌黑的头发好似精心编成的头盔,又像是顶帽子。刹那间波洛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和这位年轻人在排练某个盛大的演出。
果真如此的话,波洛心想,看自己还穿着橡皮套靴呢,啊哈,我是不是得找管服装的太太换双像样的呢。
“我是不是私自闯入禁地啦。真抱歉,我对这一带还很陌生,昨天刚到的。”
“我不认为您闯入私人禁地。”回答得很轻,彬彬有礼,然而奇怪的是显得十分漠然,仿佛他正神游于千里之外。
“确切地说,花园没有开放,但常有人来散步。老韦斯顿上校夫妇不在乎。他们只关心有没有人搞破坏。而一般没有人这么做。”
“没有人蓄意破坏,”波洛环顾四周说,“没有谁乱扔东西。然而连一个小垃圾筐也见不到。真是不寻常,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似的,太奇怪啦。不免让人觉得。”他接着说,“恋人们常成双成对来散步吧。”
“恋人们不来,”年轻人回答说,“他们觉得来这儿不吉利。”“您大概是花园的建筑师吧?兴许我猜错了。”
“我叫米切尔·加菲尔德。”年轻人说。
“我猜您就是,”波洛用手指着周围说,“是您修的?”“是的。”米切尔·加菲尔德回答说。
“很美。”波洛说,“在英格兰的这一片——啊,怎么说呢——这一片单调的地带建出点美景来,谁都会觉得极不寻常。”
“祝贺您。”他说,“对自己在这里干出的成绩,您一定非常满意吧?”
“人会满意吗?我不知道。”
“您大概是为一位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建的吧?我听说她已过世。住这儿的是韦斯顿上校夫妇,是吧?是他们买下来了吗?”
“是的。他们买得很便宜。房子又大又难看——操作起来不容易——不是人们想像的那样好。她在遗嘱中留给了我。”“您把它卖掉啦?”
“我把房子卖了。”“没有卖石矿花园?”
“哦,也卖啦。花园一块儿卖掉啦,也可以说是白送。”“那又为什么呢?”波洛问,“怪有趣的。我有点好奇心切,您不介意吧?”
“您的问题不太寻常。”米切尔·加菲尔德说。
“我不太间是怎么回事,而爱问为什么。张三为什么这么做?而李四为什么不这么做?王五为什么跟张三、李四都不同?”
“您应该对科学家说这些,”米切尔说,“跟基因和染色体有关——如今是这么说的。它们的排列类型,等等。”“您刚刚说您不太满意,因为人都不会满意的。那您的雇主——她满意吗?这么美丽的景致?”
“总的来说,”米切尔说,“我做到了使她满意。她很容易满足。”
“应该没有问题,”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听说她60多啦,至少65岁。
这个年龄的人常常感到满足吧?”
“我让她放心我是一丝不苟地按照她的指示、她的想法和意图行事的。”
“确实如此吗?”
“您是在很严肃地问这个问题吗?”“不,”波洛回答说,“不,坦率地说,不是。”
“在生活中想要获得成功,”米切尔·加菲尔德说,“一个人既要追求自己所热衷的事业、满足自己的艺术偏好,还要当好一个商人。你不得不学会销售自己的产品,否则你就注定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而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往往格格不入。我主要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然后把做成的东西卖掉,说得好听一些就是推向市场,卖给雇佣我的客户。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完全照她的计划、安排去做的。这跟卖给一个孩子棕色的鸡蛋而不是白色的差不多。一定得使顾客相信他买的是最好的鸡蛋,他作出的是明智的选择,简直是乡间的精品。假若我们问那只母鸡有什么偏好呢?只不过就是棕色的、农庄里生的、乡间的鸡蛋而已。要是你说。它们只不过是鸡蛋而已,但凡鸡蛋只有一个区别,是新下的还是陈的。”
“您这个年轻人真是不同凡响,”波洛说,“相当自负。”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
“您把这里建设得真美。您有计划地把这片乱石堆变成了美景,为了工业目的而采掘的石场本是没有考虑过有没有美感的。您加上了自己的想像力。用自己心灵的眼睛去探索,而又成功地弄到钱去实现自己的构想。祝贺您,向您致敬,请接受一位行将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退休的老人的致敬。”“而此时您还在继续干着自己的工作?”
“这么说,您认识我?”波洛心里美滋滋的。他乐于别人知道他是谁。如今他有些担心,大多数人不知他是谁啦。
“您追踪血迹而来……早就妇孺皆知啦。这里地方小,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另外一个名人带您来的吧?”“啊,您指的是阿里阿德理·奥列弗。”
“阿里阿德理·奥列弗,畅销书作家。人们都想采访她。问她对诸如学生运动、社会主义、女孩子的服装打扮、性开放之类的问题的看法,还有许许多多跟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对,对,”波洛说,“真可悲,我觉得。我发现他们不是真的了解奥列弗夫人。他们只知道她爱吃苹果。至少流传了二十年啦,而她还是微笑着重复自己有这种嗜好。不过现在,恐怕她再也不会喜欢吃苹果啦。”
“是苹果吸引您来的,是吗?”
“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的苹果。”波洛说,“您参加晚会了吗?”
“没有。”
“真幸运。”
“幸运?”米切尔·加菲尔德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中似乎稍稍有些吃惊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