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寿州知州,原来就是吴仲勋的姊夫,仲勋天涯地角,寻他不着,却不道在寿州做官。要是当日苗秀夫晓得冻僵乞丐是张子诚的内弟,也就想法带他到寿州,可惜交臂而过,这也是仲勋的晦气,只好终于丹阳的了。
这张子诚捐官到省,初放的是舒城,后来调署这寿州,一路在官场总算敷衍得过。但他年近四十,却没有子息,这中年人望子之心,最为急切,他以为妻子早岁吃烟,不会生育,要想讨个如夫人。
谁晓这太太不答应,说道:“子息是命中注定,迟早有数,你不要着急,人家四五十岁还会生儿子,我尚不满四十,自然是要生的。你不见我日常总吃那宁坤丸、调经种子丸、通经破血丸么?生来得子迟,早了也招不住的。”子诚道:“你会生育最好,可惜你不会生育,我与你十五六载夫妻,你从来不曾生过一胎。常言道:‘三十无子,四十便要绝望。’你不许我娶妾,难道愿我绝嗣不成?”那太太道:“绝嗣也是你张家的气数,你也不能怪我。
你看哪处地上不会出草?自己无用,到怪人家没有洞!”子诚道:“地上固然没有一处不出草,但也有沙漠地方,不会出草,你不要说得嘴响。譬如种田,若种了块石田,那耕夫总费尽气力,这石田终不会生五谷的。”那太太道:“你怎知我是石田?我又不是石女,也不是雌雄人,怎说不能生育?”子诚道:“你吃了烟,这天癸不来,那就是石田的证据。”那太太道:“我初嫁你的时节,何尝天癸不通?近来不过不准些,三月两月之间,间或还来。你自己不争气,若换了别人,早已儿子长得大了,隔几年且可以娶媳妇抱孙子了。这是你无福,不能怪我。”子诚道:“放屁!你这像什么话?要被外人听了,岂不要闹笑话?你去吃你的鸦片烟,妾我终是要娶的。”那太太道:“我一定不准,看你敢讨不敢讨!”
夫妻二人争执一回,子诚气不过出来到账房,却巧没有人在此,只剩得苗秀夫一人坐在那里。彼此招呼了,坐着闲谈,子诚约略把方才的事说了几句。秀夫看他气不过,劝他道:“东翁不要动气,夫妻有什么不了?这是东翁不会,大凡妇人家吃软不吃硬,你只要和颜悦色,慢慢的说得他回心转意,自然就可以讨得。”
子诚一想,倒也不差。自此以后,却不与太太斗口,每日跟着太太讨好,把个太太拍马屁拍得圆转如意,渐渐的拿言语来打动他,说道:“养子防老,积谷防荒,无子息的人多被有子息的人欺侮,若有了家私,死后就让他人享用。人家觑着你有财产,都愿意做你的儿子,却都是口是心非,总没有亲生的着肉。我往往见没有儿子的死了,亲族中争嗣争继,官司闹个不了,倒把死者搁在床上,置之不问,岂不可叹!趁我在中年讨个妾,生下一男二女,日后不受人欺侮,妾生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不过借他肚子袋一袋罢了,与你亲生有什么两样?我要娶妾,一半是望生儿,一半也是讨回来,替我服侍你的。”
那太太听他说得凄楚,看他样子可怜,这心便软下来了,答应他,准他讨一个。子诚听见太太答应他讨妾,犹如囚犯遇着了赦一般,欢喜非常,遂出来对苗秀夫商议,说道:“老兄妙策,果真非凡。如今太太已许我讨妾,我欲相烦老兄到扬州去走一遭,全凭法眼,替我选颗明珠,无论南部烟花,小家碧玉,只要有宜男相,便算得如意珠,身价不必限定多少,悉从尊意指挥。”
秀夫见东家托他到扬州去买妾,十分愿意,遂在账房中汇了数千银子到扬州来。一路思量,荜门圭窦,人才既少,且不易访求,即使买了回去,这闺门之女,谨守绳墨,不会花言巧语,善伺主人意思,便不能得主人欢心。不如到勾栏中去,访求既易,罗致亦复非难。个中人卖俏倚门,本以媚术博人欢笑,若讨一个回去,那旖旎风流的样子,必能博东家宠爱。即使夫人见了,那柔情媚态,也要生怜,嫡庶之间不起争端,东家也就相安无事,日后总怪不到经手人选择不精了。
主意已定,到得扬州,遂直走平康,花天酒地,闹了半月,看中一个妓女名唤小红,年方二九,娇容嫩脸,虽不是闭月羞花,也要算个中翘楚。秀夫花一千八百银子买了,就在扬州略替他办了些妆奁首饰衣服之类,一路携带归寿州,好似范蠡载西子一般。
到得署中,先去见了东家,告诉了他一切。子诚心中欢喜,慰劳一番,然后备乘小轿接进署来。署中幕宾,一个个都来替子诚道贺,大家要赏鉴这位新来的如夫人。
这小红进署,自有仆妇婢女指点,先拜见了老爷太太,然后妆成见客。大家见他脸若桃花,腰如杨柳,眉梢眼角,微含着三分荡意,大家都赞他国色天香,是苏小小、关盼盼一流人物,品头题足,闹了一时,子诚心中十分得意。
只有太太一见,便起醋心,自己一副烟鬼形容,齿黑唇焦,全没有一些妩媚,如今放着个,,婷婷的少女,在面前相对,愈形丑陋。然而心上虽然嫉妒,却不好说出口来。
子诚遂命厨房办酒,请一班幕友赴宴,这都是秀夫的功劳,自然要请他坐个首席。大家以次就坐,子诚敬过三杯酒,说声:“各位请宽饮几杯。”自己就入内去了。这班幕宾,各自开怀畅饮,酒筵吃过一半,席面上人数渐渐的稀少起来,单单剩得一个书契师爷在那里独酌。原来那班幕友,都去过瘾去了。
列位,这鸦片勾人上瘾,第一是烟馆,第二就是衙门。那衙中的幕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便是在衙中吐雾吞云,所以当幕友的大半是个烟鬼。有那不吃烟的,像苗秀夫这等人,初次出门,在衙门中没有事的时候,东奔西走,好觉没趣。衙门中的大概,日间十二点钟以前,没有一个幕友会起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却没有一个人会困的。
秀夫初到此间,交游尚少,后来渐渐熟识,就常常到人家烟榻上去坐坐,烟铺上去谈谈。有那几个爱朋友的常常装筒烟请他呼呼,他初时犹还自己当心,恐怕弄上了瘾;无奈吃烟的朋友多,这里请他吸一筒,那里请他呼一筒,他一时贪着别人的烟吃了不要会账,不知不觉,就会吃上了瘾。人家见他有瘾,却没有一人肯请他再吃。
这也是吃烟人的一般普通脾气,肯请不吃烟的人吃烟,却不肯请那吃烟的人吃烟,寻常一筒也总要吝啬的。秀夫有了瘾,没有人再肯请他,只好自己办副烟具开灯自吃,所以如今也去过瘾了。
这书契师爷姓乔名岳,号仰高,天性潇洒,倜傥风流,日常最恨的是吃烟。这日正吃酒得高兴,见大众都去吃烟过瘾,剩他一人独酌,心中十分不快,遂乘着酒兴,回自己寝室,提起笔来,戏仿《陋室铭》作《烟室铭》一则云:
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瘾过心头乐,瘾发涕泪零。烟鬼云:欲罢不能!
做好自己看了一过,笑了一回,遂出到筵前一看,已是酒阑人散。重复回房,独坐无聊,握管伸纸,复又做成《烟鬼谣》数则,以讥诮那些烟鬼。
其一云:
烟鬼起,烟鬼起,烟鬼何时起?红日已斜西。披衣觳觫下床走,蓬头垢面瑟瑟抖,睡起呵欠犹呵呵,此时此际懒开口。两眼赤漫漫,眼刺像汤团,眼光鹘碌四面看,疾忙过去端烟盘。
其二云:
烟鬼出,烟鬼出,烟鬼何时出?白天等到太阳黑。衣衫百折皱痕多,周身斑点鸦片涂,出门惘惘街头走,迎面亲朋避面过。大街转,小巷兜,人前不走走人后。甘蔗长,荸荠圆,两手水果托得满。一头走,一头望,旧货摊,去张张,旧书旧画都不爱,单单赏识一支多年广竹鸦片枪。
其三云:
烟鬼乐,烟鬼乐,烟鬼何时乐?一顿鸦片瘾过足。精神矍铄喜连连,清膏吃过两三钱。云铜灯,紫沙壶,吸完忙把茶来呼。横眠翘足长歌啸,此乐不与外人道。
其四云:
烟鬼笑,烟鬼笑,烟鬼何故笑?膏名福寿真奇妙。吐雾又吞云,馨香扑鼻闻。一呼一吸兴致豪,谈吐风生议论高。此烟本是神仙吃,无奈世人都不识。我今吃罢鸦片烟,此身如登极乐国。吁嗟乎!人生行乐须及时,不尝此味何其痴!
其五云:
烟鬼穷,烟鬼穷,烟鬼何故穷?烟瘾吃上家财空。头发结成饼,衣衫剩条筋,鞋皮蹋跶没了跟,旧棉胎里宿,乱柴草上蹲。今朝有钱且过瘾,人生三要衣食住,烟鬼生来全不顾。君不见,烟鬼多少苦形容,从前尽是富家翁,吃烟不治生人产,田地房屋一齐吸入斗门中,只剩穷裤御西风!
仰高写到此处,觉得酒涌上来,遂把笔放下,上床和衣而睡。却巧有一个同事在他房前经过,走进来一看,遂将稿子藏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