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水小姐自从差水用送盘缠路费与铁公子,等了许久,不见回信,心下又恐为奸人所算,十分踌躇。又等到日中,水用方回来报说道:“铁相公只到此时方出城来雇牲口,银子小包已交付铁相公与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铁相公临行,可有甚言语吩咐?”水用道:“铁相公只说,他与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难言;欲言情,又无情可言。只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别后再不可以他为念就是了。”冰心小姐听了,默然不语,因打发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为我结仇,身临不测,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桩心事。但只虑过公子与叔子水运,相济为恶,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机相对。”
却喜得水运伤触了铁公子,不辞而去,自觉有几分没趣,好几日不走过来。忽这一日,笑欣欣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贤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么?”水小姐道:“侄女静处闺中,外面奇事,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那个姓铁的,我只道他是个好人,还劝侄女嫁他,倒是你还有些主意,不肯轻易听从,若是听从了,误了你的终身却怎了?你且猜那姓铁的是甚等样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举止行藏,自是个义侠男儿。”水运听了打跌道:“好个义侠男儿!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为何走了?”冰心小姐道:“不是义侠男儿,却是甚人?”水运道:“原来是个积年的拐子!前日装病,住在这里,不知要打算做甚伎俩,还是侄女的大造化,亏我言语来得尖利,他看见不是头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谁知瓦罐不离损伤,彼才走到东镇上,就弄出事来了。”冰心小姐道:“弄出甚样事来?”
水运道:“东镇上一个大户人家,有个爱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觉,就拐了出来逃走。不料那大户人家养的闲汉甚多,分头一赶,竟赶上捉住了,先早打个半死,方送到镇守衙门。他若知机识窍,求求镇守,或者打几下放了他,还未可知。谁料他蠢不过,到此田地,还要充大头鬼,反把镇守冲撞了几句,镇守恼了,竟将他解到道里去了。都说这一去,拐带情真,一个徒罪是稳稳地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鲍知县去与道尊庆寿,跟去的衙役哪一个不看见,纷纷乱传,我所以知道。”
冰心小姐听了,冷笑道:“莫说铁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参真真杀人,却也与我何干?”水运道:“可知道与你无干,偶然这等闲论,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若要访才,还是知根识本地稳当。”冰心小姐道:“若论起铁公子之事,与侄女无干,也不该置辩。但是叔叔说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此语似讥诮侄女眼力不好,看错了铁公子。
叔叔若讥诮侄女看错他人,侄女也可以无辩;但恐侄女看错了铁公子,这铁公子是个少年,曾在县尊公堂上,以义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义侠接他来家养病,救他之命,若铁公子果是个积年的拐子,则铁公子与侄女这番举动,不是义侠,是私情矣。且莫说铁公子一生名节,亦被叔叔丑诋尽矣,安可无辩?”水运听了道:“你说的话,又好恼又好笑!这姓铁的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毁谤他做甚么?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妇女,你在闺中,自不知道,县前跟班的,哪个不传说,怎怪起我来?侄女若要辩说,是一时失眼,错看了他,实实出于无心,这还使得;若说要辩他不是拐子,只怕便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辩,正要辩铁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谤他,方见侄女眼力不差。若论侄女有心无心,这又不必辩了。”水运道:“贤侄女也太执性,一个拐子,已有人看见得明明白白,还有甚么辩得?”
冰心小姐道:“叔叔说有人看见,侄女莫说不看见,就是闻也不曾闻之,实实没有辩处。但侄女据理详情,这铁公子决非拐子,纵有这影响,不是讹传,定是其中别有缘故。若说他真正是做拐子,侄女情愿将这两只眼睛,挖出输与叔叔。”水运道:“拐的甚么大户人家的爱妾,已有人了,送到镇守,镇守又送了道尊的衙门去了,谅非讹传。又且人赃现获,有甚缘故,你到此田地还要替他争人品,真叫做溺爱不明了。”冰心小姐道:“侄女此时辩来,叔叔自然不信,但叔叔也不必过于认真,且再去细访一访,便自明白。”水运道:“不访也是个拐子,再访也是个拐子。侄女执意要访,我就再访访,也不差甚么,不过止差得半日工夫,这也罢了。但侄女既据理详情,就知他决不是个拐子,且请问侄女,所据的是哪一段理,所详的是哪一种情?”
冰心小姐道:“‘情理’二字,最精最妙,看破了便明明白白,看不破便糊涂到底,岂容易对着不知情理之人,辩得明白?叔叔既问,又不敢不说。侄女所据之理,乃邪正之理。大凡举止言语,得理之正者,其人必不邪。侄女看铁公子,自公堂至于私室,身所行无非礼义,口所言无非伦常,非赋性得理之正者,安能如此?赋性既得理之正,而谓其做邪人拐子,此必无之事也。侄女所详之情,乃公私之情,大都情用于公者,必不用于私,侄女见铁公子,自相见至别去,披发缨冠而往救者,皆冷眼,绝不论乎亲疏;履危犯难而不惜者,皆热肠,何曾因乎爱恶?非得情之公者,必不能如此。用情既公,而谓其做拐子私事,此又必无之事也。故侄女看得明,拿得定,虽生死不变者。据叔叔说得千真万实,则是天地生人之性情,皆不灵矣,则是圣贤之名教,皆假设矣。决不然也!且俗说‘耳闻是虚,眼观是实’,叔叔此时,且不要过于取笑侄女,请再去一访。如访得的的确确,果是拐子,一毫不差,那时再来取笑侄女,却也未迟。何以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水运笑了笑道:“侄女既要讨没趣到底,我便去访个确据来,看侄女再有何说!”冰心小姐笑道:“叔叔莫要访个没趣,不来了。”
水运说罢,就走了出来,一路暗想道:“这丫头怎这样拿得稳,莫非真是这些人传说差了?我便到县前,再去访问访问。”遂一径走到县前,见个熟衙门人便问。也有说果然见个少年拐子同一妇人拴在那里是有的,又有说那少年不是拐子的,皆说得糊糊涂涂。只到落后问着一个贴身的门子,方才知道详细,是李大户自己外孙拐了他的爱妾,被铁公子撞见捉回,李大户误认就是铁公子拐他,亏鲍太爷审出情由,方得明白。水运听了,因心下吃惊道:“这丫头真要算做奇女子了!我已信得真真的,他偏有胆气,咬钉嚼铁,硬说没有,情愿挖出眼睛与我打赌,临出门又说我,只怕访得没趣不来了。我起先那等讥诮他,此时真真没脸嘴去见他。”踌躇了半晌,因想道:“且去与过公子商量一商量,再作区处。”因走到过公子家里,将前后之情说了一遍。过公子道:“老丈人不必太老实了,如今的事,已死的还要说做活的,没的还要说做有的。
况这铁公子有这一番,便添诅几句,替他装点装点,也不叫做全说谎了。”水运道:“谁怕说慌,只是如今没有谎说。”过公子道:“要说谎何难,只消编他几句歌儿,说是人传的,拿去与他看,便是一个证见,有与无谁来对证?”水运道:“此计甚妙。只是这歌儿,叫谁编好?”过公子道:“除了我能学高才的过公子,再看谁人会编!”水运道:“公子肯自编,自然是绝妙的了,就请编了写出来。”过公子道:“编倒不打紧,只好念与你听,要写却是写不出。”水运道:“你且念与我听了再处。”过公子想了一想,念道:好笑铁家子,假装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满身虚套子。充做老呆子,哄骗痴女子。看破了底子,原来是拐子。颈项缚绳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窬子,下类叫化子。这样不肖子,辱没了老子。可怜吴孟子,的的闺中子。误将流落子,认做鲁男子。这样装幌子,其实苦恼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没珠子。都是少年子,事急无君子。狗盗大样子,鸡奸小样子。若要称之子,早嫁过公子!
过公子念完,水运听了,拍掌大笑道:“编得妙,编得妙!只是结尾两句太露相些,恐怕动疑,去了吧。”过公子道:“任他动疑,这两句是要紧,少不得的。”水运道:“不去也罢,要写出来,拿与他看,方像真的。”过公子道:“要写也不难。”因叫一个识字的家人来,口念着叫他写出,递与水运道:“老丈人先拿去与他看,且将他骄矜之气挫一挫,他肯了便罢。倘毕竟装模作样,目今山东新按院已点出了,是我老父的门生,等他到了任,我也不去求亲,竟央他做个硬主婚,说水侍郎无子,将我赘了入去,看他再有甚法躲避!”水运着惊道:“若是公子赘入去,这份家私,就是公子承受了,我们空顶着水家族分名头,便都无想头了。公子莫若还是娶了去为便。”过公子笑道:“老丈人也忒认真,我入赘之说,不过只要成亲,成亲之后,自然娶回。我过家愁没产业,却肯贪你们的家私,替水家做子孙!”水运听了,方欢喜道:“是我多疑了。且等我拿这歌儿与他看看,若是他看见气馁了,心动了,我再将后面按院主婚之事,与他说明,便不怕他不肯了。”过公子听了,大喜道:“快去快来,我专候佳音!”
水运因拿了歌儿,走回家去见冰心小姐。只因这一见,有分教:
金愈炼愈坚,节愈操愈励。不知冰心小姐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