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大人曰毁,小人谓之捏鬼。既莫瞒天,又难蔽日,空费花唇油嘴。 明眸如水。一当前已透肺肝脑髓。何苦无端,舍此灵明,置身傀儡?
调寄《柳梢青》
话说铁公子被李太公胡厮赖缠住了,又被镇守装模作样,琐琐碎碎,心下又好恼又好笑。到了李老儿家,见拿出酒饭来,也不管好歹,吃得醺醺的,叫小丹铺开行李,竟沉沉地睡去。
此时是十四五,正有月,铁公子一觉睡醒来,开眼看时,只见月光照入窗来,那个桃枝妾,竟坐在他铺旁边,将他身体轻轻摩弄。铁公子一时急躁起来,因用手推开道:“妇人家须惜些廉耻,莫要胡为!”因侧转身向里依旧睡去。那桃枝妾讨了没趣,要走开又舍不得,只坐了一会,竟连衣服在脚头睡了。
原来李太公虽将妾关在房里,却放心不下,又悄悄躲在房门外窃听。听见铁公子羞削他,心下方明白道:“原来都是这淫妇生心,这个少年倒是好人,冤屈了他。”到了天明,就要放他开交,争奈镇守不曾得钱,又被铁公子挺撞了一番,死命出了文书,定要申到道里去。李太公拗他不过,只得又央了许多人,同拥到道里来。
不期这日正是道尊寿日,府县属官,俱来庆贺,此时尚未开门,众官都在外面等候。忽见一伙人拥了铁公子与桃枝妾来,说是奸情拐带,各个尽叫去看。看见铁公子人物秀美,不像个拐子,因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拐他?”铁公子全不答应。又问桃枝:“可是这个人拐你?”桃枝因夜里被铁公子羞削了,有气没处出,便一口咬定道:“正是他拐我。”各个官问他,都如此说。镇守以为确然,着实得意,只候道尊开门,解进去请功。
正在快活,忽历城县的鲍知县也来了,才下轿,就看见一伙人同着铁公子与一个妇人在内,因大惊问道:“这是甚么缘故?”镇守恐怕人答应错了话,忙上前禀道:“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男子,拐带了这李自取的妾逃走,当被众人赶到半路捉住,人赃现获,故本镇解到道爷这里来请功。”鲍知县听了,大怒道:“胡说!这位是铁都堂的公子铁相公,他在本县,本县为媒,要将水侍郎老爷的千金小姐嫁他为妻,他因未得父命,不肯应承,反抵死走了。来你这地方,甚么村姑田妇,冤他拐带!”镇守见说是铁都堂的公子,先软了一半,因推说道:“这不干本镇事,都是这李自取来报的,又是这妇人供称的。”鲍知县因叫家人请铁相公来同坐下,因问道:“台兄行后,为何忽遇此事?”铁公子就将林子边遇见一个后生与此妇人同走之事说了一遍。鲍知县道:“只可惜那个后生不曾晓得他的姓名。铁公子道:“已问知了,就是这李自取的外孙,叫做宣银。”
鲍知县听了,就叫带进那老儿与妇人来,因骂道:“你这老奴才,偌大年纪,不知死活,却立这样后生妇人作妾,已不该了;又不知防嫌,让他跟人逃走,却冤赖路人拐带,当得何罪?”李太公道:“小老儿不是冤他,小的妾不见了,却跟住他同走,许多人共同捉获,昨夜到镇。况妾口中又已供明是他,怎为冤他?”鲍知县又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自家的外孙宣银与这妇人久已通奸,昨日乘空逃走,幸撞见这铁相公,替你捉回人来,你不知感激,怎倒恩将仇报!”老太公听见县尊说出宣银来,方醒悟道:“原来是这小贼种拐他,怪道日日走来油嘴滑舌地哄我!”因连连磕头道:“不消说了,老爷真是神明。”鲍知县就要出签去拿宣银,李太公又连连磕头求道:“本该求老爷拿他来治罪,但他的父亲已死,小的女儿寡居,只他一人,求老爷开恩,小的以后只不容他上门便了。”鲍知县又要将桃枝拶起来,李太公不好开口,亏得铁公子解劝道:“这个桃枝是李老儿的性命,宣银既不究,这桃枝也饶他吧。”鲍知县道:“这样不良之妇,败坏风俗,就拶死也不为过。既铁相公说,造化了他,却出去吧,不便究了。”李太公与桃枝忙磕头谢了出去。
镇守又进来再三请罪,鲍知县也数说了几句,打发去了。然后对铁公子道:“昨日要留台兄小酌,因台兄前疑未释,执意要行,我学生心甚歉然。今幸这些乡人代弟留驾,又得相逢,不识台兄肯忘情快饮,以畅高怀否?”铁公子道:“昨因前之成心未化,故悻悻欲去;今蒙老先生高谊如云,柔情似水,使我铁中玉有如饮醇,莫说款留,虽挥之斥之,亦不忍去矣。”鲍知县听了大喜,因吩咐备酒,候庆贺过道尊,回来痛饮。正是:
模糊世事倏多变,真至交情久自深。
若问老天颠倒意,大都假此炼人心。
却说鲍知县贺过道尊出来,就在寓处设酒,与铁公子对饮。前回虽也曾请过,不过是客套应酬,不甚浃洽,这番已成了知己,你一杯,我一盏,颇觉欣然。
二人吃到半醉之间,无所不言,言到水小姐,鲍知县再三劝勉,该成此亲。铁公子道:“知己相对,怎敢违心谎言!我学生初在公庭,看见水小姐亭亭似玉,灼灼如花,虽在愤激之时,而私心几不能自持。及至长寿院住下,虽说偶然相见,过而不留,然寸心中实是未能忘情。就是那一场大病,起于饮食不慎,却也因神魂恍惚所致。不期病到昏目贵之时,蒙彼移去调治,细想他殷勤周至之意,上不啻父母,下无此子孙。又且一举一动,有情有礼,遂令人将一腔爱慕之私,变而为感激之诚,故至今不敢复萌一苟且之念。设有言及‘婚姻’二字者,直觉心震骨惊,宛若负亵渎之罪于神明。故老先生言一番,而令学生身心一番不安也。非敢故作矫情,以博名高。”鲍知县听了,叹息道:“据台兄说来,这水小姐直凛若神明之不敢犯矣。自我学生论来,除非这水小姐今生不嫁人便罢,若他父亲回时,毕竟还要行人伦婚姻之礼,则舍台兄这样豪俊,避嫌而不嫁,却别选良缘,岂不更亵渎神明乎?台兄与水小姐,君子也,此正在感恩诚敬之时,自不及此。我学生目击你二人义侠如是,若不成全,则是见义不为也。”铁公子道:“在老先生或别有妙处,在我学生,只觉惕然不敢。”二人谈论快心,直吃到酩酊方住,就同在寓处宿了。
次日,鲍知县有公事要回县,铁公子也要行,就忙忙作别。临别时,鲍知县取了十二两银子相赠道:“我学生还有一言奉劝。”铁公子道:“愿领大教。”鲍知县道:“‘功名’二字,虽于真人品无加,然当今之世,绍续书香,亦不可少。与其无益而浪游,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荣名之为愈乎?”铁公子听了,欣然道:“谨领大教。”遂别了先行。正是:
矛盾冰同炭,绸缪漆与胶。
寸心聊一转,道路已深遥。这边鲍知县回县不提。
却说铁公子别过县尊,依旧雇了驴子回去,一路上思量道:“这鲍知县初见时,何等作恶,到如今又何等用情。人能改过,便限他不定。”又暗想道:“这水小姐,若论他瘦弱如春柳之纤,妩媚若海棠之美,便西施、王嫱,也比他不过。况闻他三番妙智,耍得过公子几乎气死,便是陈平六出奇计,也不过如此。就是仓猝遇难,又能胁至县庭,既至县庭,又能侃侃谈论。若无才辨识胆,安能如此!即我之受毒成病,若非他具一双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无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无水小姐这样真心烈性、义骨侠肠,出于情入于礼,鲜不堕入邪淫!就是我临出门,因他叔子一言不合,竟不别而行。在他人,必定恼了;他偏打点盘缠,殷勤相赠。若预算明白,不差毫发者,真要算做当今第一个奇女子也。我想古来称美妇人,至于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无贞节之行。至于孟光、无盐,流芳名教,却又不过一丑妇人。
若水小姐,真河洲之好逑,宜君子之辗转反侧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谓享人间之福矣。但可惜我铁中玉生来无福,与他生同时,又年相配,又人品才调相同,又彼此极相爱重,偏偏地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难之中,公堂之上,不媒妁而交言,无礼仪而自接,竟成了义侠豪举;去钟鼓之乐,琴瑟之好,大相悬绝矣。若已成义侠,而再议婚姻,不几此义侠而俱失乎!我若启口,不独他人指诮,即水小姐亦且薄视我矣,呜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终做个感恩知己之人,便两心无愧也。”又想道:“他不独持己精明,就是为我游学避仇发的议论,亦大有可想。即劝我续箕裘世业,不必踽踽凉凉,以走天涯,此数语,真中我之病痛。我铁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只以此义侠遨游,便名满天下,亦是浪子,终为水小姐所笑矣。莫若且回去,趁着后年乡会之期,勉完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后做官不做官,听我游侠,岂不比今日与人争长竞短,又高了一层!”主意定了,遂一径回大名府去。正是:
言过还在耳,事弃尚惊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无此深。按下铁公子回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