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问:“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为何不考?”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不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水满足,焉敢隐匿丧赴考,以欺父母,并欺朝廷乎?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商尚书听了,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你真孝子忠臣,可爱,可敬!还有事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乃美事,你为何不允?”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但婚姻之事,礼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况亲丧未满,何必及此?”尚书道:“你事事依礼,诚君子也!我当写书复之,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春荫道:“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复他,未为迟也!”商尚书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迈,又过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是乡试之期,商尚书就替他援例此监,入场赴考。那商春荫学力养到,及发榜时,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商尚书大喜。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过了几日,曹先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虽不喜商春荫,但他中了,只得改做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商春荫又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许多不服,遂到场中,讨出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面分软了。就辞商尚书回到家中,将商春荫批抹他的文字,细细一看,始觉有理。再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采炫然,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题。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复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忍耐。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不肯,道:“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过了三年,又是会试。商春荫例应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不来相见。到揭榜之时,曹先生也中了一名进士,心下欢喜。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曹先生置椅于上,请拜见老师。春荫辞道:“我学生虽不曾执经问业,然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门生今日亲辱门墙,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春荫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由与奸臣诬谤之事,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藉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准了。
曹先生与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问道:“前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报,总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矣,此贤契所知。但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了。”柳春荫听了大惊,不觉泪下道:“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一知己矣!”因又问道:“他令爱如今何如?”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不期孟年兄死后,他令爱纯孝,日夜痛哭,竟双目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求亲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
”柳春荫听了,欢喜道:“既是他令爱未嫁,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知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夫妇为人伦所重,宗祀天阙,今孟小姐双目既瞽,已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困穷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人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况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全,我决不做负心之辈!”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柳春荫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尖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但老师执意不从。”商尚书叹息道:“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宅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后,只有一妾生一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小姐治家严肃,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对家人说道:“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第三公子为配,一向因三公子未曾发科,又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了。今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钦赐还乡,他今不忘旧好,特央我来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择日要来行聘,你可禀知你家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闻言,走入后厅,禀知小姐。
复出来说道:“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弃世,今非昔比,况家小姐又致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相宜,还求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事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已知道,情愿寻旧日之好,意在敦伦重义,有甚么不宜?”家人又说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说先老爷殒后,只存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则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曹先生道:“这话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来回复。”言讫,就回来见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就亲最为有理。”因再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皆笑商尚书是个老呆子,一个少年翰林,怕没有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总是过继的儿子,不若自养的亲切,故娶瞎小姐与他!再过几日,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妇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
然后与春茂弟兄拜见,春茂虽旧时与他做对顽,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商尚书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孟小姐前日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我恐他必是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托。我想娶了瞽目之妇进门,未免惹人耻笑。乘势许他着你去就样,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不更重为得罪乎?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商尚书见说有理,就叫曹先生将这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灼辉煌,商尚书与夫人并立在厅上,众伴娘才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鬓鬓乌云盘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戚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众人俱大惊大喜,暗说:“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俱踊跃称快。不多时,送入沿房,二人对饮合卺之卮。柳春荫原打算帐娶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损明?”孟小姐微微应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父在日,与良人有盟,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父之力,尚能辞拒,今先父见背,只弟甚幼,妾一孤女,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不来问。故妾得以静处闺中,以俟君子之命。
”柳春荫听了,称赞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强暴之求,可谓明哲保身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孟小姐道:“先父选婿数年,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若良人背盟,是世俗之人也,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于世俗之人为偶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我非梁鸿,而得迂夫人,真大幸也!”孟小姐道:“良人知妾瞽目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父九泉亦含笑矣!”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是夜同入鸳帏,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假说丧明之由,对商尚书并众人说了。大家鼓掌称奇,赞叹不已!□□□合郡皆知,称颂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成亲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幼弟。自家拜别商尚书,回贵州营葬。此时朝廷旨意久到,贵州柳府产业,皆清理交还。刘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将先老爷并夫人与至亲骸骨俱已收敛。春荫一到家,满城官员皆来迎贺。春荫重新挂孝开吊,将父母安葬。事毕,分付刘恩掌管产业,遂进京复命。后在绍兴商家,直待商尚书谢世,服过三年丧。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与孟夫人回贵州。生了二子,俱继书香,自家官至尚书,扶持刘恩一子中举人。谚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诗曰: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叙天涯孤子心。
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
恶言似毒须当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却喜功成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