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余,忽绍兴有一个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与己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比意,约了日期,只说来拜他,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传与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来拜,曹先生接入。献茶毕,遂携手到各处书房去游玩。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打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小轩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倚着一株松树观看。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是看书,并不抬头一观。
孟学士看在眼里,因指问曹先生道:“此少年是谁?”曹先生道:“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孟学士道:“此子吾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观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曹先生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去唤他来。”因分付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春荫道:“孟老爷在楼上,曹相公叫请去会一会。”春荫低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只得又说一遍,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春荫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春荫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我看书要紧,谁奈顿去见他!”言讫,就走进轩子去了。家人没法,入得来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
”曹先生笑道:“我原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笑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楼,转到轩子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动,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笑对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何反称他做狂士?”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道:“见夫子不得不谦,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孟学士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半晌,孟学士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孟学士道:“第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应诺,孟学士遂别回去。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驹。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咐,只得走到轩子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春荫道:“有甚么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春荫道:“学士亦人耳,何足轻重!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既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春荫道:“这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出来,写一封书回复孟学士,书内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真眼之人,看了此书,不以为实。”必是曹先生与彼气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点缀这话回我。”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
”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字与曹先生说:“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春荫同来。春荫见推辞不得,只得随曹先生来到孟家。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春荫言词慷慨,议论雄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百分爱慕。学生有一小女,虽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衤离贤豪,以托终身。
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春荫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春荫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小侄之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取文房四宝与他,春荫就题一律,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艳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两遍,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曹先生见二人说话,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来坐席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二人去了,遂进内室,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商春荫虽非商家嫡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心丝之聘也!”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
再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置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到县报名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荫不肯报名赴考,商春茂道:“你既不报名赴考,读书为甚?”春荫道:“考是要考,但此时尚早。”春茂道:“四弟、五弟也要去考,你大似他,反说是早?”春荫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春茂微笑而去,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兄弟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不思进步。过了几日,商春茂、商春芳俱有科举。忽有一个朋友来拜他弟兄,说起他能悬笔请仙,春茂兄弟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
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春茂道:“西边佛堂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来,只见佛常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那朋友叫备香烛、黄纸、笔砚,又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将一张黄纸铺在棹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拜祝道:“蒙大仙降坛,求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七个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留名!”悬笔又写两字道:“雷公。”众人看见,都笑起来。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虽非文人,今有一对与诸生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道:“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
商春茂与众人看了,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大家思索半晌,再对不来。春茂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付对,再求尊神明示功名有无。”那是笔又写出两行字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于此矣!”忽霹雳一声,悬笔便不动矣。众人惊讶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到佛堂,仙已退矣。春茂看见他来,正合着雷公说“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三弟能对否?”春荫道:“对此易耳!”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确,同声称赞。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来,功名有分。三兄高发不必言矣。”春荫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不在今日,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春荫也付之一笑。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料四子必不能中,只有春荫能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疑惑。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三相公怎么也不中?”家人道:“三相公连童生未曾出来考,乡试如何得中!”商尚书听了,暗想:“他不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话说。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夫人。夫人看知来意,就叫春荫说道:“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意何如?”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春荫遂择了吉日,拜别夫人并四兄弟,同家人起身。到了京中,拜见商尚书。尚书见他来到,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