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抵,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泠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头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题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岂不两全其美!况且当时只说是姐姐,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
”子中惊讶道:“原来小姐在途中又有这段奇事,今若说合与撰之,不惟见小姐在友谊上始终全美,就是我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矣。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服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看,郎君在心则个!”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已是布置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子中讨差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日,将过郑州旷野之事,一枝响箭擦着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头:“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取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跑来,小姐扯开弓,喝声道:“着!”那响马不曾防备,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挣扎。小姐疾鞭坐马,赶上了轿子,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也,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便在外。
小姐进见,备说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与,共他同归的事说出。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起,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因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下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打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
”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给假赶回。”小姐道:“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伊兄这等说,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他人。”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白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
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姊,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阿姊?”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其间就有个定数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见,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易了冠带,竟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来相接,只闻参将出迎。到堂中坐下,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打点本日送女儿过门成亲,诸色整备停当。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乌纱帽,大红袍,四人轿抬至门首。下轿步入,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中,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热,心内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妇,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是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来回报。”撰之道:“多感厚情。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官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
”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颗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矣,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这事。”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寓下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问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喘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中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是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去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
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原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儿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果然负心,是必等他亲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服,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既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消、递息。”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羞。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想着,只管迟疑,接过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迎,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笑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斯像,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
”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只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
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是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聘,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原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一一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
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
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记”三字,问道:“蜚娥,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
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子中点头道:“是也。”戏题一柬,答道:
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具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
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
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若论卓文君成都当炉;黄崇嘏相府掌尽,却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