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冰冷的青石板街道,几盏高挂灯笼在秋风中摇摆,光影晃动如鬼魅不可捉摸,“得得”马蹄声符合着“呼呼”风声,秋风不静,百姓安宁。
三人一马随着卷地落叶转入一条深巷,在石狮为首,高挂着朱字金边的黑底匾牌“恭义府”前停下。
已有看门小厮过来询问,程璟报了姓名,递上父亲替他写的帖子,小厮拿帖进府通报。
少顷,一个五大三粗,穿着黑色氅衣的男子出来,程璟认得,是孙瑜府上护军首领王璨,字宁越,将他恭迎进府。
孙瑜毕竟是禁军首领,自家府上也是守卫森严,一路无论守军护卫,小厮丫鬟,来往皆是无声,威严肃静的氛围把夜色加重了一分。
三人先被带入一道黑漆金锁大门,大门外就有两个守军把守,穿过屏门弄堂,绕过一队侍军巡逻的水磨砖墙,入了后院听到假山流水,人语轻笑,气氛才轻松些。
雪儿虽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她一个深闺小姐,只见过轻声细语的女婢,谄上媚俗的小厮,哪里见过这多巡夜提刀的士兵,那亮晃晃的冰刃在寒夜中渗人可怖,好像随时会发生一场厮杀,雪儿不自觉牵住程璟的手寻求庇护。
一位穿着黑海棠锦缎襦裙的妇人带着两个丫鬟等在檐下,程璟忙松了雪儿的手快步朝妇人走去,明文把雪儿挡在身后跟上。
“姐姐,”妇人生得银盘圆脸,墨眉俊眼,鼻头饱满红唇微厚,十分有福相。这就是程璟的二姐程蓉,因两个哥哥随父亲出战,家里就这个姐姐陪他,所以二人感情最好。
程璟知道弟弟要来府上小住,喜不自禁,已巴巴等了几日,早早命人收拾出偏房。
程蓉牵程璟手入偏厅,偏厅已焚香沏茶,桌上摆了精致可口的糕点,程蓉拉程璟坐下,先问了祖母、父母的安,知道都还好。
程蓉把程璟细细端详,又拿出手帕帮他拭去脸上灰尘,捡了块芙蓉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教人特意做的,快尝尝,比不比得上家里的味道。”
程璟尝了一块,点头夸好吃,想到什么,叫雪儿进来,雪儿怯生生低着头进来,程蓉看着水灵可爱的雪儿皱眉问道:“哪里买的这么个小丫鬟,能做什么呢?”
程璟不理,拿一块芙蓉糕给雪儿,雪儿接在手上小小吃了一口,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看来十分喜欢。
程蓉拉雪儿到身前,用手帕托起雪儿小脸抬起来看,雪儿扑闪着大眼斜斜看着程璟,“这灰头土脸的模样,倒有几分可怜劲,家里就这么缺人,也不给你寻个懂事点的丫头跟着?我这贴身丫鬟玲珑最细心周到,凡事经她手从不用我操心,不如让玲珑伺候你起居,这小丫头就留在我身边调教,谁叫我是你姐姐,总不能看着弟弟受罪。”
程璟把雪儿抱过来叫她快吃芙蓉糕,可雪儿听到要给程璟换丫鬟哪里还吃得进去,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一眨掉下滚珠大的泪水,这双大眼就似两个泉眼,这泪水说来就来。
程璟道:“姐姐,你吓到雪儿了,谁说她是丫鬟,我心里拿她当妹妹的。”
“妹妹?”程蓉起疑,“这么说小丫头不是家里带出来的,难道是路上捡的?”
程璟点头道:“你是贵妇人,哪里知道民生艰难,我在路上见这小女孩蹲在路边哭,问她父母在哪,她说都死了,我看她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便把她带在身边,程家也不差她一口饭吃。”
“死了,怎么死的?”程蓉一惊一乍问道。
程璟不满道:“姐姐,一个五六岁小女孩,我见到她时,已惊吓过度,话都说不清,哪里能问太多。”
程蓉提点道:“我怕她身世复杂,你初入仕途,不知其中关系利害。”
“呀,姐姐好啰嗦,我自有分寸。”程璟已几分不耐烦了,程蓉知他这个弟弟从小与人不同,过分心善,性子又倔,外柔内刚,好时便好,不好时,闹个天翻地覆也不惧。
他是幼子,祖母过分宠溺,父亲常年在外征战,管不到他,母亲又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这些年还不知把他纵容成什么样。她又出嫁七八年,两姐弟感情不比从前,刚见面不好多管,再慢慢劝了。
“好,好,不说了,玲珑,你带这小丫头去换身干净衣服,热饭热菜喂她,让她跟你睡,好好待她,别教她受委屈。”程蓉吩咐身后一个长相乖巧,穿金戴银的十六岁左右丫鬟照顾雪儿。
玲珑答应一声,哄着雪儿下去了,程璟看着离去的雪儿眼神眷念,程蓉笑着点了下他脑门:“如果不是年纪摆在这,我真怀疑她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
程璟“嘿嘿”一笑:“姐,你不也喜欢小孩吗?”
程蓉低头叹了口气,她嫁入孙家七年,却无子嗣,这是她及全家的心病,在弟弟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闷闷道:“这种事,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也难强求。”
“姐,大哥前年被贼寇戕害,祖母着实伤身一场,他家三个孩子,你可以去抱养一个,我整天听祖母念叨此事,怕你没子嗣被夫家欺负,”程蓉听程璟这话脸色骤变,“我相信姐夫不是那样小性的人,想当初你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我是怕你一人无聊,养个孩子也可消磨时间。”
程蓉惨白着脸淡淡一笑:“我最近在吃药调理,身子好了许多,孩子迟早会有的。”
程璟听程蓉这么说,也不好多劝了,“你还说我,你今年多大了?满二十的大公子,家里跟你说了多少姑娘,你还不快定了终身大事?我是嫁出去的女儿,祖母并不十分看重,倒你这个最受宠的孙子让她老人家操心,就不应该了?”程蓉突然把话锋转到程璟身上,着实让程璟措手不及,不愧是从小欺负他长大的姐姐。
程璟窘迫,程蓉露出精明的笑容:“母亲早带话给我了,祖母身边没人敢说你,现在出来,让我和你姐夫好好管管你。恰好今年我有留心给你相中了一门亲事,”程璟眼睛一瞪,扭头不理程蓉,“你放心,家里人还不知道,等你看中了我才会说,不然岂不自讨没趣。”
“看不中,你不用说了。”程璟一口回绝。
程蓉还是自顾介绍:“那姑娘是鲁参军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年前我见过一面,小家碧玉的美人,琴棋书画,无所不会,配你这个浑小子,绰绰有余。”
程璟依然僵着脖子,一脸不情愿,程蓉知她这个弟弟最表里如一,什么都挂在脸上,骗不了人的,猜测道:“都没见一面便回绝了,必然是心里有人了,莫非你嚷着来夺武魁,是看上了那个绝色美人墨染?”
“不是,”程璟觉得甚没意思,把玩着手上芙蓉糕,好好一块糕点,被他捏得扁平,“什么墨染,见也没见过,我现在没这些杂乱心思,只想尽毕生所学,为程家争光。”
程蓉对程璟突然要来参加武魁大赛本就心生疑虑,母亲已来信跟她说了,说这个弟弟为参加武魁,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以死相逼,祖母劝不住,父亲拿不住,才不得已放他出来。
程蓉也能猜到,这其中必然有父亲的意思,父亲对几个儿子管教十分严格,从小就教导他们要心怀大志,成名立业。
但自从大哥战死,祖母伤心过度,生了一场重病,把父亲狠狠骂了一顿,再不让他管教小儿子,说这个孙子一定要留在身边给她养老送终,父亲是孝子,嘴上不敢逆母之意,但也托强身健体之名,教程璟习武,现在程璟一意孤行出来争名利,嘴上骂他不孝,心里肯定高兴。
程璟既然有这么大决心,武魁对他必有非常大的诱惑,名利对于将门之子实在不算什么难事,何必自降身份与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同台比武,除了有个绝色美人诱惑,程蓉想不出其他。
程蓉劝解道:“若说为程家争光,你更该把鲁家这门亲事放在心上才是,我现在常听你姐夫说吴候倚重鲁大人,你姐夫对他为人也是赞不绝口。程鲁两家若能联姻,父亲在军中又多个帮衬,这才是正经的争光。你一个程家四公子,那墨染只是周府女婢,弟弟可千万把持住,别被其美色迷惑,娶了她,父亲病只怕更重了。”
程璟也不指望姐姐的妇人见识能理解自己,因今日撞见那个玉面郎君卫钧,此人各方面都不知强过自己多少倍,他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所以对自己能夺武魁的信心已折了大半,心中正不自在,又被姐姐催亲,更是挑起心中另一根刺,不耐烦道:“姐,你太高看弟弟我了,我想夺武魁,也没这个本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那墨染一定落不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