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公子?”秦沁心近前一步,似乎怕卫钧拿不到。
卫钧连退两步,想说也不好说,低着头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难堪无措,“呀,这姑娘真不害臊,这不是摆明要让人摸她吗,青楼女子也没这般放肆,实在不知廉耻。”明文牵马在程璟旁瞪大眼睛盯着秦沁心胸脯,嘴上骂着,心里痒着。
程璟见英俊公子被刁难,便生气了,他本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养尊处优的公子,没有江湖经验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劲,心中更想替英俊公子出头,居然上前从秦沁心胸前取出纸扇送还卫钧,秦沁心惊叫一声,没想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多管闲事,卫钧微微一怔,忙接过纸扇像程璟道谢。
秦沁心瞪着杏目将程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收了满面春风,哂笑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程璟,字羽杞,姑娘放心记着就是。”程璟一副唾弃秦沁心的表情。
秦沁心冷笑一声,拖长音线道:“喲,好大的威风啊,”话音落地,突然手出一掌打在程璟胸前,这一掌没有内力,只有蛮劲,但毕竟打在胸部柔弱部位,程璟捂住胸口叫痛。
“程公子,你没事吧?”卫钧关切搀扶住程璟,程璟被这一扶,因紧张身子便软了,顺势倒在卫钧怀里。
秦沁心瞪大眼睛,一脸不甘心,就好像自己的宝贝被人抢了,又急又怒。
卫钧责备道:“秦姑娘,你太无理了。你骗我受伤借故轻薄我,又偷我纸扇来为难我,这些都罢了,但你不该出手打人。如此刁蛮无理,毫无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实在教人不耻。”
“哈哈,”秦沁心被骂不恼反笑,“卫公子,你言重了,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亲近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难道卫公子没有亲近过女人不成?”
卫钧面色窘迫,难以回答,围观者一片哗然,却是从未听过一个女子如此大胆妄言,秦沁心翻了程璟一个白眼:“你要担心的是,别被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给轻薄了,那才教人恶心呢。”
程璟听这话,如五雷轰顶,吓得面如金纸,气得肺腑灼疼,诧异盯着秦沁心,秦沁心却也坦然接受他愤怒的目光,挑衅敌对。
程璟急推开卫钧稳住脚跟,拦住一旁准备帮他争辩的明文,众人现在还没听太懂,正是多说多错,若此女将自己秘密公之于众,不仅自己活不下去,更令程家蒙羞。
还好秦沁心适可而止,她对程璟本无半分兴趣,而众人的注意力还在秦沁心轻薄卫钧的想象中,没对“不男不女”这几个字深究。
秦沁心贴过来继续缠住卫钧:“公子,扇子也还你了,不闹了,我们继续赶路吧。”居然厚脸皮的当什么都没发生。
卫钧抽出被秦沁心缠住的手臂,向程璟拱手道谢,程璟还礼。
“在下卫廷明,有幸结识程公子,不知公子何往?”卫钧有礼相问。
程璟被秦沁心搅得心神不定,又自卑心作祟,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拜别。”说完掉头走了。
明文在后赶来:“四爷,莫不是要回去,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怎样也要在外玩几天才是。”
程璟道:“这路上品流复杂,许多我看不惯的事,不入眼的人,不如从官道进城,耳目清净。”
原来这去柴桑城有一条民道,是入东城门,还一条官道入西城门,直至军营,官道人少清净,路更宽敞,程璟在军中尚无官职,本不想利用家世行使特权,但现在事出有因,他心里堵着口恨气,也管不了其他。
明文在后牵马,他跟主子长大,自然明白程璟心思,此时不是劝说的时机,二人延续着死一般的沉寂,耳边只掠过风吹落叶的沙响。
走了近半个时辰,程璟才略微消气,抬眼看金灿秋阳,万里白云,大雁南飞,在马上已能望见鄱阳湖水畔,芳草萋萋,黄花点点,长长呼出一口燥气,离柴桑城近了。
一颗落尽了的榆钱树旁有一敞篷搭的凉亭,这是供小歇的驿站,凉亭内外热闹声一片。
亭外蹲着一群用草绳捆绑着手脚的女囚,她们二三十个簇拥挤在一起,蓬头垢面,死气沉沉,旁边两个看守的官兵吃着干粮,喝着水酒。
程璟目光转入凉亭内,里面还坐了十几个押送犯人的官差,程璟猜测这干女囚是丹阳县兵部侍郎陆沣的家眷,因其勾结曹操部将李奎,出卖军情被人揭发,吴候震怒,将其抄家问斩,牵连三族,男子杀头,女眷入军为奴。不怪吴候军罚严酷,现在非常时期,必须杀一儆百。
程璟下马,眼睛一刻不离那些可怜女囚,时不时从中起一阵呜咽哽塞声在瑟瑟秋风中扩散,凄凄艾艾,叫人闻之动容,为接下来沦为军奴的悲惨命运铺垫。
程璟注意到女囚中有个站着的小女孩,才五六岁年纪,她穿着一件边红脆绿襦裙,水灵的葡萄大眼惊慌不定,隐忍咬着的红唇起了一层白皮。
一阵秋风过来吹起她松散的鬓发,落下发丝,盖住秀丽小脸,小女孩紧紧搂着一个尘土遮盖不住姿色的美少妇,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小姐了,小女孩不哭不闹格外听话,女人们看着小女孩都默默垂泪,灾难面前,最可怜的就是无辜的孩子。
美少妇抱着小女孩,神情肃然,她出神望着远方弥漫的风尘,眼里除了绝望没有风景。
程璟顿生恻隐之心,在外叫了声摆站,摆站忙了一会才分身出来,程璟拿出一串钱:“拿点吃的出来,分给她们。”
摆站犹疑看了眼亭中吃喝热闹的官兵,不敢接钱,明文催道:“你拿出来就是,公子既然吩咐,必不会让你担干系。”
摆站才“哎”了一声,接了铜板进去抱出一筐硬邦邦的馍饼,这种饼最抗饿,是赶路客人常备的干粮,“倒几碗热茶来,”程璟吩咐,亲自把饼拿过去分给女囚,看守的士兵知道程璟是官宦子弟,也没多说什么。
女囚们道谢接了饼,狼吞虎咽吃起来,看来是饿了许久,程璟亲手拿了块饼给小女孩,小女孩望了望唯一没有接饼的少妇,听话的等着。
少妇瞧也不瞧,厉声道:“雪儿,娘跟你说过,做人要有志气,不可食‘嗟来之食’。”
程璟微微一愣,不想一个落难妇人也有这般志气,少妇因情绪激动脸色微红,更增几分动容姿色,但这坚毅的表情,决绝的眼神,让程璟有种不祥的预感,少妇是报了必死的决心,要寻机自尽。
是啊,与其进军营被糟蹋虐待至死,不如干干净净自我了断,程璟看着小女孩稚嫩可人的小脸,还扑闪着童真未泯的大眼睛,心中着实几分不忍。
程璟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叫陆雪,雪花的雪。”小女孩认真答道,“这是我娘,那个是我表姐,还有我奶娘···我们都是陆家人呢。”
陆氏全身止不住擎动,握着小女孩的手更紧了,程璟心微微一痛,“我们陆家没钱了,所以我们要去别处赚钱养家,”小女孩解释道,“谢谢哥哥给我们饼吃,我没钱给你,我给你背一首诗吧。”
程璟眼眶微微一红,他本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差点哭出来的表情让陆氏诧异。
“雪儿,你还没吃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背诗啊。”程璟笑着掩饰自己的情绪。
陆雪又抬头看了一眼陆氏,陆氏默默垂下眼泪,小女孩乖巧的帮她拭泪:“娘,你怎么了?”
“没事,沙子进娘的眼睛了,雪儿真饿了,就吃吧。”陆氏语气透着妥协的无奈。
陆雪摇头:“雪儿不饿,娘饿了,娘吃点吧。”
陆氏摇头,隐忍的咬着干枯的红唇,被风沙糊满的脸将绝望更着色一分。
程璟看着这对生死相依的母女,也许是因为小女孩着实生得讨人喜欢,稚嫩的语气太易打动人心。军奴的命运如何,程璟也有耳闻,却不忍把这个萌芽一般幼小的女孩推入火坑,万劫不复。
程璟下定决心,目光笃定看着陆氏,似无意碰了碰她手,轻声道:“我可以救雪儿,”
陆氏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在程璟示意的眼神压制下聪明的没有声张,“但我只能救她一个,其余人爱莫能助。”
陆氏面露疑色,把雪儿交给一个陌生人,她多少不放心,但现在,她还有什么选择,带着雪儿一起去死?为人母确实难下这个决心,这也是她苟延活到现在的原因。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一定把雪儿当妹妹,说到做到。”
陆氏看着程璟真挚的眼神,决然的态度,她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相信程璟是出于好心,她被逼无奈的选择信任这个陌生公子。感激的点点头,嘴唇嚅动,终没有把“谢谢”说出口。她将陆雪搂紧在怀中,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在脸上绽放出一朵枯萎的花。
程璟进凉亭,巡视一周,见到一个头戴大檐帽,帽顶有红缨的男子一人一桌,正在饮酒,程璟主动坐过去与男子同席,男子微微一愣,抬眼看程璟,并不认识,程璟报以微笑。
“长官贵姓?”
男子再认真看了一眼程璟打扮,手上一把好剑,外有侍从宝马伺候,举止风度都在暗示此人身份高贵:“在下武士长张渊,这位公子是?”
程璟心想,自己如道出身份要救小女孩,虽事半功倍,但怕会为程家染上污点,所以改口道:“在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只看女囚中有个丫鬟顺眼,想找官爷买下,不知官爷可否给个薄面,银子必不会少了。”
张渊也是混迹官场的人,心知肚明,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公子看上哪个丫鬟,我待会扔在途中,就说逃跑被打死了完事。”
程璟大喜:“多谢官爷,”拿出两锭金子从桌下奉上,张渊巧装无事收了,“就那个叫陆雪的小女孩,还烦官爷费心给我留在路上。”
张渊点头,程璟出了凉亭,陆氏巴巴眼望着,见程璟点头示意,才松了口气,“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哭声在秋风中悠悠荡荡,如一曲拖尾的悲歌,程璟虽知这是喜极而泣,但听进心里,仍如针扎般刺痛了他柔软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