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淮王占领岭口津这日是天正三十八年的五月十一。
这一天,宋丹良接到岭口津失守的急报之后许久没有说话。这明摆着,是漳淮王宋间对他的正式宣战。
午时,老管家在院中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叹气,身后的六个丫鬟已经捧着午膳站了一刻钟了。
宋丹良这个人除了冷性,还比较容易自闭。他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得不到的想办法也要得到,有一种沉下性子来暗自使力的劲头。冷性的人都这样,这种心性的人都是从一个个不眠之夜里熬出来的,清楚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得到,总之,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没有退路,他只能不停谋划,不停谋划……
老管家随着狄兰王这一支有许多年,几番搏命,多危急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但是他极其胆小,见宋丹良又自闭在屋中,不进食也不唤人伺候,他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功败垂成、家破人亡”的味道。
难不成,大势已去,狄兰王要败了不成?
直到夕阳落下,天色逐渐黑下来,宋丹良还没有出房门。
芙蕖园几个小丫鬟躲在假山石后窃窃私语。
“王爷可是兵败了?”
“兴许是……”
“晌午我看见有将士风尘仆仆地赶来报信,愁眉不展的,王爷听了他的信,这不就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也不吭声……”
老管家从栏边经过,听到了几个小丫头说的话,顿生一肚子气,走过去将她们都瞪走了。
到了晚上,老管家又带着六个丫鬟在殿外候着,等着宋丹良传膳。
他将声音放的轻轻的,轻叩几下门板,“王爷,晚膳已经备好,您看……”
老管家扒着门仔细听着,可屋内还是没有声响,这下老管家的心一下子就凉到底了。
解铃走过来。她叫住老管家,问了才知,王爷已经在房中坐了一下午了,滴水未进。王爷说了谁也不准打扰,老管家只能捧着饭菜,在门口叹天叹地。
解铃接过饭菜,轻叩几声门后就推门进去。实际上进门之前她就想到了宋丹良那张冰雪似的冷脸,想到了那句“你凭什么觉得你在我这里会有所不同?”
但她还是推门进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她想靠近他,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她依仗什么呢?依仗这天下独一份的镂百花纹银铃?或者是那个站在阁楼上远望她的那个身影?或者是每月一次的礼物?
解铃不怕,可她推门的瞬间,老管家却骇得瞪大了眼睛……
吱呀一声,宋丹良抬眼看过去,便先看见一只刚踏入房内的锦鞋,就着半缕玫红色纱裙,室内静且昏暗,只有熏香静静燃着,垂直的升上半空,随着女子推门而入,夏夜清凉的晚风也吹了进来,熏烟袅袅顷刻被吹得散乱,一如他的心绪。
女子身上混着皎洁的月光和六月荷塘里的香气,他失神的片刻,女子已经端着饭菜站定在他的面前。
女子每走一步,都可听见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儿,莫名地一声一声地扣在宋丹良心上。
尾随而至的管家点亮屋内的锦烛。
明亮的烛光里,解铃坐在桌旁,脸上有灿烂笑容。
她用那玉箸夹起一片藕,为了缓解这冷冰冰、无人言语的气氛,念了几句诗,其实还算应景,眼前就摆着一盘清水藕片。
“曾笑圆方竹,而今煮藕丝。不教冰漱齿,空想雪流澌……”抬头投以讨好神情,“这首诗是王爷您教给我的,您还记得吗?”
她将那雪白的藕片送入口。拿着旁边的玉箸递到宋丹良手边。
气氛已经和缓了,饭菜喷香,烛光温暖明亮,美人静侍一旁,而他却并没有因此就放平他紧蹙的眉头,甚至怒火就在一瞬间燃起。
“出去!”他严声道。
老管家和一干人赶紧一个接一个地快步出去。
“王爷……”解铃低唤他,她是极其温柔的女子,不过是稍稍想靠近他,希望有朝一日可分担他的忧愁。
她突然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突然没有了之前的决心和底气,环绕心底的,是怕他厌弃。
女人活到这份上,的确已足够卑微。
可是在爱里,总有一方伏低,那又怎样呢,不过是怕失去。
他是王爷,她冲撞了他,她跪在他脚下,腰间的铃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本以为他要斥责她,可他却低头捧起她的脸,眼里突然温柔起来,问起不想干的问题。
“你说,成王败寇,如果本王败了,怎么办?”
他殷切地看着她,仿佛郑重期待着她的答案。
解铃看着他眼里的期许,突然大了胆,她伏在他膝上,垂首,“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王爷身边。”
她抬头时正撞上他亮晶晶的眼,她有些惊慌,急忙道“我不怕行军苦累,不怕刀剑流矢,也不怕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我什么也不怕的!只要……”
只要是跟在你身边……
他救了她,她心存感激,自古佳人爱慕英雄,解铃也没能例外。
雕花窗桕,斑驳月光,恍恍灯影,还有鼻尖的檀木香。
没等她说完,他起了身,走出很远,背对着她。
像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动架子上的兵书,又去看地图,背影清冷端直,像寒夜里一柄没有温度的冷剑。
解铃如此表明心迹,宋丹良却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想着自己不会败,至少不会败给漳淮王,面对漳淮王的直接宣战,他又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呢?他内心隐隐思量着这些。
回头来,他看到她的眼里有愁绪,只走过来下意识的抚着她的脸颊,算作宽慰。
他始终将她当作一个孩子,尽管那一年,她已经十六岁。
解铃后来想过,或许那句,“成王败寇,如果本王败了,怎么办?”是宋丹良问他自己的,他从来不需要她的答案。
丁铃铃,丁铃铃……
她起身,朝他的背影走去,在他身前一步停下……
灯花爆出轻响,他和她的身影越来越淡,阿邯轻挥衣袖,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阿邯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血沿着掌痕流到指尖,在从指尖滴落,由于精神力不足,只开出小小的莲花,在空气中不停的旋转……阿邯能感觉到那种酥酥麻麻的痛感,她也不怎么在乎。
太子爷问,“难道说,就这短短一会儿,宋丹良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漳淮王了?”
阿邯笑,“当然,宋丹良在漳淮王的大军里加了一剂猛药——他的得力助手宁闵,记住这个名字殿下。”
“然后呢?”
“天岳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离间,就是宋丹良做的,这个叫宁闵的人,最终被五马分尸,死前却成功使得漳淮王对两位大将起了疑心,让七万将士寒透了心……”
阿邯正在感叹宋丹良真是诛心的高手,突然感觉手腕传来凉意,带着微微发胀的感觉,猛然听见耳边的呼吸声,原来是太子爷凑近她,抓起了她的手腕。鲜血沾在了他的手指,他一点也不介意,“你还在流血啊!你感觉不到疼吗?”
“嗯,感觉不到。”
他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脑子……没有问题吧?”
话毕,他一松手,竟发现她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血迹也早已不见,不由一惊,对上她灿烂的笑脸,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太子爷闻闻自己的指尖,有莲花的香气。
顿了顿,太子爷突然这样问,“宋丹良对于这个叫解铃的姑娘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阿邯的笑容凝固,她看向窗格外的暗紫色天空,徐徐道,“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
太子爷等了片刻也没见阿邯说下文,便道,“我在问你,你问谁呢?”
“……”阿邯将窗户关上,“殿下请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