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邯回到天水巷时,天已经黑透了。
太子爷点着薄灯,坐在案前,支着下巴,仍然专注的翻着手边的案卷。
抬眼看见阿邯,忽的嗤笑一声。
倒不是笑阿邯,是笑他爹,当今圣上。
“论计谋,七王之中无人比得上宋丹良,”他眼底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座位上起身,抚平袖上的褶皱,向她走来,“再论才学,论战功,论民心,无论什么,此人都是翘楚。”
阿邯肯定道,“宋丹良的确是七王中很有潜力夺得皇位的。”
“所以本宫在想,论计谋父皇不敌狄兰王,论阴毒父皇也难当漳淮王,父皇天资如此平庸,可这皇位怎么最终让他得手了呢?”他眼带笑意,将手里一沓东西递给阿邯看。
这张地图彰显了七王如今的战局,阿邯一边将它平铺在桌上一边答道,“世间事,终归是论机缘。”
其实七王之中,实力最强的是漳淮王宋间,他是嫡子,母家实力雄厚,可以支撑他南征北战,奈何他的功绩实在是不突出,人品也不出众,做事不择手段,心胸又狭隘,自然不被正统和道义所接纳,所以到了后期,明明七个王爷都想篡权夺位,就因为漳淮王是实力最强的,也是跑在最前面的,所以他一个人担了七个想篡权的王爷的骂名。
想必漳淮王也很窝火,皇位明明唾手可得,却被朝中重臣齐力反对。
于是漳淮王只能一面笼络重臣,一面消灭竞争对手,打压其他封王。
这数年来,漳淮王好不容易掌控了局势,谁知道哪里又冒出来了一个宋丹良。
宋丹良一出,转移了宋间的注意力,其他要夺权的王爷也就有了喘息的余地,又都纷纷而起。
天岳国的局势又复杂起来,一朝回到解放前,漳淮王恨透了宋丹良,现在也就偏偏喜欢跟他对着干,损失惨重也硬是要夺回南方一个渡口。
太子爷指着地图上的一处,皱起了眉,“漳淮王今日成功夺了岭口津,断了宋丹良北方的补给。”他摇了摇头,“本宫这四皇叔,为了伏击宋丹良,让手下的兵将一连七日站在水里,兵将们下身溃烂,都生了蛆虫……为了赶制船只,造船的船工们每日只能休一个时辰,短短两个月,死了八成的船工……”
他从鼻间发出冷哼,“四皇叔就是在拿人命来跟宋丹良拼……如果这样还赢不过他,那人命就太没价值了。”
阿邯将地图卷在手中,道,“尽管是不择手段,尽管是拿下了渡口,也仅仅只是让宋丹良烦扰了一阵儿罢了,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
太子爷听她语气,觉得难以置信,“失了一个重要渡口,还不麻烦吗?”
“漳淮王如此大张旗鼓地去夺岭口津,视人命如草芥,无非是想炫耀自己兵力雄厚,匠人众多,觉得死一批没什么,他在传递一个信号,那就是谁跟他作对,他都不会放过,可那又怎样呢?宋丹良不怕他的恐吓,”阿邯笑道,“我可以将当时的情景变给你看。”
她将地图递给太子爷,取一把匕首划开了手臂,血红的莲花生长出来,又快速消散,红烟消散后,两个幻境发生重合,一边的案旁多了一个端坐着的玄衣男子。
太子爷和阿邯就站在他身侧,男子却对他们并无感知。
月光照进来,可见男子清冷的侧颜,他是宋丹良,四十年前的宋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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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的宋丹良,年仅二十三岁。
那时解铃也就只有十六岁,住在宋丹良的狄兰王府里。
那时十安郡也安稳热闹,槐花开了几茬,正是春风和畅的时节,高墙外的人安居乐业,高墙内的解铃也终于拥有了数年来没能过上的安稳生活,府里的丫鬟们比她大一两岁,一日三餐,将她照看的妥妥当当的。
宋丹良经常不在王府,她每日读书,打发了大部分无聊时间。有时候宋丹良回来会特地寻一些有趣的东西给她,比如外族女子玩的鸢纸,或是冰雪地里用麻绳鞭子抽着转的木质陀螺……为什么会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因为之前宋丹良送的金银珠宝她都不喜欢。
当时,宋丹良对于她视金银为粪土的行为很不解,不解到向来不爱废话的他开了尊口,“你不喜欢这些?”
解铃在丫鬟们惊异的目光中摇头,“我用不上。”
老管家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插话道,“姑娘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不知钱财的好处,这珠玉除了华贵好看,只这一颗,姑娘就能在街上换来半年的米面,再看这十几锭金子,那在当今的年头,可买上一座不错的宅院,还可再布上杂役伙夫,买上十几匹好马……姑娘不如留着,以后万一怎么样……可以多些钱财傍身。”老管家一边如此说,一边看了看宋丹良的眼色。
解铃道,“可我不图这些,也不想……”也不想占王爷这么多的便宜。
解铃心底确实是这样想的。
宋丹良笑笑走开了。
他是怎样想她的呢?未经人事?幼稚天真?或者是别的什么。
不送珠宝玉石,后来宋丹良就留意了一下别的机巧玩具,每次回来都收集一些送给她。
看到她惊喜的笑脸时,他就把脸歪向一侧,像是不想看到。
运回这些东西也并不容易,机巧玩具由车马来运,容易损坏。宋丹良便派人悉心押送,走集市上的平坦大道,可少些颠簸。而这些事呢,总被人宣扬得很远,说宋丹良铁骨柔情。
真当解铃要表达谢意时,宋丹良就变得冷漠,他不接受她的靠近。
“你送我这么多东西意味着什么呢?”她不解地问。
他不耐烦地道,“什么也不意味着。”
“可你每次都送啊。”
他冷着脸,硬生生地堵回她的质问,“我只是捎带着罢了,每次都送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说罢就走,留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丹良送给解铃的铃铛,她除了沐浴和就寝都带着,戴着戴着也就成了习惯,放在手里欣赏,镂空的百花纹银铃里可见通红通红的细碎宝石。
有时候宋丹良看解铃,眼光会柔柔的,说她这两枚银铃是世间独一份。
但是如果解铃“蹬鼻子上脸”地想讨要更多柔情,他就会一秒钟变了脸,浑身散发着拒人百里之外的冷淡。
“你凭什么觉得,你在我这里有所不同?”他这样反问她,静静地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冷漠似冰,以此来让她反省她的“僭越”。
两人关系恶劣时,宋丹良就连照面也不跟她打了,解铃在亭中看金鱼,他就一身甲胄地站在阁楼上默默看她,她回头,他就转身离开,手握一柄剑,背影笔直又冷漠。
或许宋丹良是冷性的人,因为据王府的老管家讲,宋丹良成长过程中,基本没有什么阴影,也就是说,他本性如此。
冷性的人要么是怕受到伤害,所以有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要么……就是他太聪明,已经聪明到傲视凡尘的程度,不需要讨好别人,也不需要与人为善。
不知道他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