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精很受用,“你这是在恭维老朽?”
“不,我想问问您,您听我这样说,您不心虚吗。”
老树精道,“老朽心虚什么?老朽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阿邯笑道,“是啊,您不心虚我心虚,两百年前,打我住进珀山那日,珀山那为世人惊叹的奇景便再也不见了,整个珀山依历四时,春华秋实,深潭里再不见龙吟龙影,百姓们都传,龙走了,祥瑞不再,珀山也再无人问津,偶有打樵的经过,也都是从山脚下路过,从不往山深处走,如此看来,我当真是珀山上的罪人呀!”
老树精一听便激动起来,“哼,你知道就好!”
阿邯道,“我是罪人,您也不是好人……”她笑出声来,“您是惊弓之鸟。”
老树精连忙起身,气急败坏地摆摆手,“老朽还有事,老朽不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老树精颤颤巍巍地走着,步履蹒跚,一不小心还绊了一脚,勉强站起身来继续走。
阿邯快走几步就追了上来,情不自禁笑了出声,“您还在闭关吧?使不出来仙法吧?实话告诉您,不交出来白豆儿,您走不了了。”
老树精似乎更会倚老卖老,“走不了,老朽便赖在你这里。”
“好,您赖在我这里,九重紫阙的神官来了就不用到处找您了,直接把您抓走也是方便极了。”
老树精真的急了,“抓老朽做什么?你倒是讲讲,抓老朽做什么?”
“您真当我不知道,乌桕一族,需花费漫长的时间修炼,而您似乎表现得格外的惜时,不光抓紧了一切时间修炼,极其严苛地保存气力,连落叶都要重新收集起来,几百年前,您发现用人的福祉福气修行会更快,所以仗着职务之便,强行改变珀山的四季,搞了好些噱头,就为了吸引更多的游人,供你修炼。”
阿邯来回踱步,见老树精不言语便继续道,“人是三界极有灵气的生物,一些福气对他们无甚影响,不过扰乱珀山的四季,又再潭中假冒祥瑞,吸收人气的做法,无论是在九阳境还是在六幽境,乃至于九重紫阙,都是犯了神律的。我知道您也是怕的,当年我初至珀山,您把我当成了神官,一下子收回了珀山上的术法,您还敢说您不是惊弓之鸟?”
老树精道,“就算是老朽做的又如何?你可有证据?”
阿邯笑道,“那您可都是承认了?”
“假冒祥瑞,这一点老朽可不敢承认。”
“哦?那也就是说,违背时令,扰乱珀山四季的罪名您认下了?”
老树精眼睛瞪的老大,挺直胸膛,理直气壮地道,“老朽自己的叶子,老朽想落就落,不想落就不落,老朽想变什么颜色就变什么颜色,可碍了姑娘的事了?”他将干瘪的胸膛拍得甚响,“说难听点,老朽就是拿自己这把老骨头做个乌桕木的板凳,也碍着他人的事了?”
“这话您跟我说没用,您去留着跟九重紫阙上的众神解释!”
老树精退后一步,“老朽就不信你敢上天,你躲还躲不及呢,老朽的手中又不是没有你的把柄!”
“您猜对了,我是不敢露面,但是,我可以找九阳境的太虚列出面,他一定很乐意帮忙,到时候一定狠狠告您一状。”
“那你……你……你,那老朽……老朽。”
阿邯一看达到目的了,旋即凑过去,给老头找个台阶,软语道,“树精老伯,您看,咱们各退一步如何,你把那个小丫头还给我吧,咱们仍然是相亲相爱的好邻居。”
老头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老朽本想找人做个伴。”
阿邯殷勤道,“我给您做伴。”
“你?”老头嗤之以鼻,“算了吧……”
“您还嫌弃我!”
阿邯清楚,老树精并非坏人,白豆儿应该不会无碍,想到这里,她也算松了一口气。
阿邯一路跟着老树精,沿着一条极细小路,逐渐走向乌桕林的深处。
落叶越埋越深,走到后面,落叶已经可以没过小腿,眼前愈加开阔,一棵极其高大的乌桕树立在眼前,那树干至少要十人合抱才能围得上,枝叶繁茂,可以说是遮天蔽日,树上有古藤垂落,开着蓝色的花儿,古藤上有一个姑娘正坐在上面欢快地荡着秋千,正是白豆儿。
这棵巨大的树,是许愿树,两百年前游人集聚于此,如今珀山孤寂百年,这里无人造访,才逐渐荒僻。
白豆儿能出现在这里,想来是路过这里时,默默在心里许了愿,被吸了来。
阿邯走上前,将她拽下来,像数落孩子一样,“再也不能乱跑啦!”
白豆儿闻言低头,绞着自己身前的衣裳,“这位老人家还说,这棵树可以实现人的一切愿望,我若是多许几个愿望,便可以……”
阿邯急道,“就可以什么?就可以不必面对解珩和太子爷了吗?”心里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看向她,郑重道,“六小姐,你知道吗?有些事,你永远无法逃避。这棵树能不能实现愿望我不知,但它会吸纳你的福祉和运气,你不怕变成倒霉蛋吗?”
白豆儿低声道,“不怕。”
阿邯道,“你凭空消失,一定是受了蛊惑,这种程度的蛊惑你都避不过,说明你在妄想,妄想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是原样,你想逃避……这个我懂。”
说着说着,看着白豆儿一脸的泫然欲泣,阿邯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对她有些严苛。
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事,国家灭亡前夕,她跪在王城千阶之下,狂风暴雨掩盖她痛苦的哭号,她匍匐在巨大的神像前,以刃剜心,以血相祭;
她跋涉在千里洛水中,日夜不停,寻找那块传说中能够救世之物。
洪水猛兽,干旱虫灾,饿殍遍野,展现出国之将亡的种种迹象,一切不可挽回无法弥补,她亲眼看着山崩地裂,亲眼看到阿湦死在她的面前……
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白豆儿有所察觉,遂抬头,看见阿邯立在那里,眸中有很大的痛楚,晃了晃她的胳膊,问道,“你,还好吗?”
阿邯逐渐平复情绪,“六小姐,解珩很担心你,你可知只要犯了错,哪怕是无法弥补……也永远无法逃避。风雨中,你必须长大才行。”
说完,白豆儿还要哭,这个姑娘,哭简直就是她的条件反射,是别人的错要哭,自己的错也要哭,害怕要哭,委屈也要哭,不知道该做什么还要哭,唯一的好处,就是哭的多了,眼泪冲净眼中的秽物,心倒也明澈干净。
阿邯忽然觉得,这样的姑娘,说她人间美玉,也是可以的。
“好了,走吧。”阿邯挽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了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