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很深,也很偏僻,除了他们三个人,子壮张望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其他的人影。
眼前的独门小院也不大,更算不上奢华。
茅草门楼,黄土垒墙,门口一左一右两丛两人高的细竹,青翠欲滴,给房舍的主人多了一份孤高之意。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
小桑林巫站在门口,自言自语道,又在周围转了一圈,认真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她也是多年没有来过此地,免不了要多确认几遍。
过了一会,许是心里觉得确定无误了,她才认真地抻了抻衣服,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摸了摸头发,走上前去开始叩门。
噘儿和子壮跟在后面,也赶紧有样学样,赶紧整理仪容。
噘儿还特地过来给子壮抻了抻袖子,拿出佩巾,擦了擦子壮的额头。
院内随即响起脚步声,不多一会,一位面容清瘦,满头白发的老人拉开门,一脸笑意地望着他们三个人。
“丫头,果然是你们来了。”
那老人对小桑林巫甚是和善,嘴中称着她的乳名,笑呵呵地对她说着话,目光飞快地在她身后的噘儿和子壮身上扫了一遍。
见小桑林巫恭恭敬敬地给对方行礼,子壮就明白对方就是老卜正大人,忙不迭地跟着给对方行礼。
老卜正一脸和善,虽然上了年纪,但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袭青色的麻袍,头顶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下巴飘着一撮整理的很齐整的白色长须。
虽然衣着简单,但整洁朴素,气质也和和寻常人迥然不同。
小桑林巫指着身后的噘儿和子壮,介绍说,“卜正大人,这是我的女儿噘儿,这是……”
老卜正抬起手,不等小桑林巫提起子壮的名字,便立刻打断了小桑林巫的话,热切的目光盯在噘儿身上,激动地说道:“像,果然像。模样不怎么像,但精气神却像极了她外祖母,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老夫这趟总算没有白来……”
噘儿羞涩地低下了头。
老卜正看起来心情非常高兴,哈哈一笑,招招手,“进屋再说!”
三个人在老卜正的招呼下,穿过院子,走进正堂,在草席上坐了下来。
从院门口到正堂这几步路,老卜正好几次转过头,有意无意地把目光落在噘儿身上,两眼里尽是慈爱和笑意。
那目光让子壮都看得都有些嫉妒,总觉得这糟老头子对噘儿好像有些不怀好意。
“多大年纪了,有点数没有?”
“谁都知道我家噘儿好看,人又乖巧,但你这老骗子也不知道收敛点!”
……
子壮暗暗腹诽不已,又想起老卜正给老桑林巫占得那一卦,对老卜正刚刚产生的好感立刻荡然无存。
待众人都坐定后,老卜正这才淡淡地看了子壮两眼,直截了当地对小桑林巫说道,“丫头,我先给子壮这孩子诊诊脉,然后再考究噘儿的医术,你看如何?巫医一术,博大精深,恐怕耗的时间要多一些。”
小桑林巫自然也没有异议,一切都依老卜正所言。
子壮按照小桑林巫的吩咐,跪坐在老卜正跟前,伸出手腕。
老卜正给他诊了脉,手法和小桑林巫并无显著不同,又查看了他舌苔和眼底。接下来,老卜正又问了子壮几个问题,听到子壮答复后,他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
过了半响,他给小桑林巫使了个眼色。
“子壮,你去院门外等着,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小桑林巫会意过来,命令子壮道,“卜正大人要考校噘儿的医术,兹事体大,你不要在这里让他们分心。”
子壮愕然地望着小桑林巫,觉得小桑林巫的要求真是奇怪。
考校医术就考校医术罢了,我在这里碍着谁了?
为什么一定要赶我出去?
但是不待他反驳,小桑林巫又瞪了他一眼。迫于小桑林巫的凌厉的眼神,子壮也只好讪讪地退到院门外,随手把院门带上,心中自然愤愤不平。
……
“卜正大人,子壮的病怎么样?”
待子壮退出院门外,小桑林巫焦急地问道。
她平时里虽然对子壮是又打又骂,但只是讨厌他性格顽劣,又总缠着噘儿而已。
在心底的深处,她早已经把子壮当成仅次于自己亲生儿女的亲人。
噘儿也一脸紧张地望着老卜正,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昨天晚上,小桑林巫终于和噘儿把话挑明,怀疑子壮得了“神昏心竭”之症。噘儿听后自然心急如焚,彻夜未眠。
老卜正一脸严肃,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母亲当日判断得对,子壮这孩子并不是什么‘渴睡之症’,更像是“神昏心竭”之症。唉,只是和那“神昏心竭”之症又略有不同,老夫此时也颇感迷惑……”
“可有救治的方子?”
小桑林巫急切地问道。
噘儿已经眼圈一红,开始用衣袖擦眼睛。
老卜正摇摇头,“若是“神昏心竭”之症,老夫也是无能无力。唉,只是他这病有些古怪,老夫现在也不能确诊。看病讲究的是对症下药,我既然确诊不了他的病情,自然也不会有救治他的良策。胡乱开方下药,不但于事无补,还有可能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看着对面两个人一脸的失望和哀伤,老卜正宽慰似地勉强一笑,“当年你母亲传授给她养气之法,也是天巫社而来,对于那“神昏心竭”之症,应该有些好处。说起来,天巫社的养生练气之法,流传在外的也只有两部分,其余的都是天巫社的秘术,连我都没有机会一窥究竟。”
见两人脸色一缓,老卜正又补充说,“这孩子当年早产了一个月,先天不足,此事还要容老夫好好想想——此事以后再说,我先考校一下噘儿的医术,这才是今天的正事。”
说到这里,老卜正一脸期望地看着噘儿,“噘儿,我留在你家里的竹简,你都看过了?”
噘儿正在为子壮的病情担心,脸上一片愁容,眼泪已经流到了腮边。
但老卜正既然有话要问,她也只好收敛心情,用袖子把眼泪擦干,低声说道,“是,都看过了。”
“都能看明白么?”
噘儿摇摇头,有些难为情地说,“还是有十几处的地方,噘儿百思不得其解……”
“十几处?”
老卜正惊讶地望着噘儿。
噘儿羞愧地低下头,弱弱地说,“噘儿驽钝……”
“不不不!”
老卜正急忙摆摆手,一脸兴奋,“我留在那里的东西,除了一些医典之外,还有一些笔记,那可是我一生的心血。你一个小丫头,又没有良师指导,却只有十几处不得其解,实在是出乎于老夫的意料之外。你先说说,有哪些地方不明白?”
噘儿认真地想了想,“《黄帝内经》上说,‘治寒以热,治热以寒,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寒病用热药,热病用寒药,看似是对症下药,无可指摘。但是,噘儿不解,患者身染大病,身体虚弱,大热大寒之下,恐怕会适得其反……
在一边小桑林巫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大声呵斥道,“噘儿,不得放肆!”
《黄帝内经》一向被巫医们封为圣典,尊若申明。小桑林巫虽然不识字,没有读过此书,但也深知此书的地位,岂能让女儿在卜正大人跟前胡言乱语!
噘儿怯生生地把头低下。
“丫头,老夫在考校噘儿的学问,你不要在一边胡言乱语。”
老卜正脸色微微一变,冷冷地看了小桑林巫一眼,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他显然极为看重噘儿,远远多于小桑林巫。
见小桑林巫讪讪地闭上嘴,老卜正再转过脸,面对着噘儿,却又是一副慈爱的模样,满脸笑容地说道,“噘儿,你刚才的这个问题很好,老夫心里很欣慰。你能够提出问题,说明你不仅看了我留下的书,还认真思考了不少问题,这已经踏出你成为良医的重要一步。这么说吧,《黄帝内经》上并没有说错,你刚才的怀疑也没有错。”
“两者都没有错?”
噘儿愕然抬头望着老卜正,百思不得其解。
老卜正微微一笑,“人常说‘黑白分明’,但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两色,还有灰色,黄色,红色等等。《黄帝内经》上用‘寒病’、‘热病’、‘寒药’、‘热药’来做论述,只是要说明对症下药的道理而已。噘儿,你说得对,身患大寒之症者,自然不用大热之药,应该用温药徐徐渡之,转至大热之药。与此同理,身患大热之症者,也不能骤用大寒之药,应该用凉药徐徐渡之。学医者,最忌讳对医典一知半解,生搬硬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