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卜正去了桑林村的事情,子壮可是对此一无所知。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呆在地上干活,心里却还琢磨着祖父的事情。
祖父今天没有出来,估计是到桑林里去给自己善后了。毕竟那里埋着三具尸体,倘若下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不仅仅是自己一家人,估计整个桑林村都要跟着遭殃。
再就是当初在荒原上发生的事情,子壮还一直没有机会告诉祖父。自己竟然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竟然轻描淡写地给毛脸鸷的六个手下卸了骨。
唉,这事情,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也不知道祖父知道了会怎么想。
再说了,自己一直怀疑体内另外藏了一个人的事情,可一直都没有给祖父提过。这次如果贸然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等到了晚上,子壮和家人从地里回家,刚刚洗了个手而已,还不等和祖父说几句话,就见小桑林巫黑着脸找上门来。
子壮母亲赶紧迎了上去,脸上陪着笑,“小巫……”
“叫那小杂碎滚过来!”
小桑林巫可不给子壮母亲什么好脸色,瞪了她一眼,冲着一脸懵逼的子壮一顿臭骂。
“你这个不知尊卑的小畜生,这次可差点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
小桑林巫唾液四溅,边骂边说,子壮听了半天,才知道了老卜正今天居然来了桑林村一趟。
我的天,昨天自己竟然冒犯了两个从国都来的贵人,而且是陪着蒲城邑的小主一起来的。
而且那骑在马上的青年人,居然是个女的,怪不得就因为自己在她身上多瞄了几眼,竟然就如此恼羞成怒。
这能怪我了?
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呆在家里,既然敢离经叛道地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居然还怕别人看?
这也就罢了,你竟然开口就骂,抬手就打,恨不得致人于死地……
天大地大,找谁说理去?
“巫亲教训的是,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子壮心里不服气,但嘴上却不敢说。
在小桑林巫的淫威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对小桑林巫的教训已经习以为常,在暴风骤雨般的训斥中低眉顺眼,摆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不停地哀告着,让小桑林巫的手直痒痒,恨不得上去抽他几个耳刮子。
唉,整天这副痞赖模样,到处惹事生非,我以后怎么敢把噘儿交给你。
子壮父亲是个憨厚人,无论小桑林巫说什么,他都只是陪着嘿嘿笑,骂得怎么难听都无所谓。
不过,憨厚人并不代表他是傻子,后来实在被骂得受不了了,子壮父亲就小心翼翼地看看跛老爷子的脸色,然后搓着手继续傻笑。
跛老爷子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无论是多么的雷霆万钧,对他来说都是如沐春风。
子壮母亲却在旁边气得直翻白眼,虽然不敢翻脸,但脸色越来越难看,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气,刀子一般的目在把自己丈夫身子都快戳成筛子了。
“没用的东西,让别人找到门上了,指着鼻子骂,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她心中暗暗地咒骂着丈夫。
“这件事情呢,我费了不少唇舌,总算给圆过去了。”小桑林巫摆足了功,骂顺了气,觉得全身舒泰,这才提起了自己这次来的本意,“老卜正当年可是蒲城邑首屈一指的大巫医,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到,见个面都难。这次看我的脸面,勉为其难,说是给子壮瞧瞧病,看是否能去那‘渴睡症’的病根。明天午时,让子壮去找我,我带他和噘儿去邑城拜见老卜正,过时不候。”
小桑林巫昂着头,一副“好处送到,你要识趣”的模样。
“那可真是麻烦小巫了。”子壮母亲这才喜笑颜开,好像把小桑林巫刚才的恶言恶语都忘记了一样,“这可是大恩情了,以后定让子壮好好孝顺你。”
“可不敢。”小桑林巫白了子壮母亲一眼,冷嘲热讽地说道,“十里八乡,我就怕你们母子二人,别背后骂我就谢天谢地了。”
子壮母亲脸上一僵。
“小桑林巫费心了。”
跛老爷子自始至终就在一边坐着,默不作声,本来看似睡着了。不过,听到小桑林巫这句话后,跛老爷子忽然开了腔,一脸的笑意,胡子都颤颤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小桑林巫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冷哼了一声,甩手就走了。
子壮连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把小桑林巫送到门外。
看到子壮狗腿子一般跟在小桑林巫后面,母亲嘴唇都开始哆嗦,心里暗暗地骂道,“你这个老巫婆,好处全让你赚了,还在我这里矫情。我一个宝贝儿子,养了这么大,你家一个噘儿就把他吃得死死的,我找谁说理去?”
等子壮送小桑林巫回来后,子壮母亲再看看儿子那一脸的笑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晚上少不了要好好收拾子壮父亲一番。
……
听说城里的老卜正要亲自给子壮瞧病,全家人都喜出望外,子壮更是激动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清早醒来后,子壮去桑林河里仔仔细细地清洁了身子,重新绑了头发,又穿上了自己能找的最好的衣服和鞋履,收拾的清爽利索。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子壮兴冲冲地去了小桑林巫家。
噘儿和六婆婆也准备完毕,就等着他了。三个人顺着村东的官道,步行赶往邑城。
噘儿今天脸色不佳,眼皮有些红肿,话也很少,不知道为了什么。
碍于小桑林巫在身边,子壮也不好多问,一路上想法设法逗噘儿开心,过了好长时间,噘儿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子壮心中稍安,但也心中隐隐起疑。
如果按照小桑林巫的说法,除了给自己看病外,老卜正还要考校一下噘儿的巫医功底,顺便指点迷津,希望噘儿在巫医一途上更进一步,噘儿应该兴高采烈才是。
可噘儿一路上都郁郁寡欢,半点看不到高兴的意思。
子壮本想和她说说三蟹昨天告诉自己的事情,但碍于这种情况,也不好再说什么。
三个人步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蒲城邑的邑城。
越靠近城门口,附近来来往往的人越多。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车行马嘶,嘈杂喧闹。
望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流,子壮心里稍稍有些紧张,噘儿脸色也有些不自然,紧紧拉住子壮的手。
唯有小桑林巫气定神闲,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
说起来,这也怨不得子壮和噘儿胆小怕事。
虽然桑林村离邑城并不远,但就这么几里地的距离,却完全是两个界限分明的不同世界。若非是来邑城挖沟、筑城、服劳役,野村的村民难得来城邑几次,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和不安。
没有办法啊,人比人,气死人,就这么几里地的距离,却完全是两个界限分明的天地。
子壮这些人的身份都是野民,天生就低人一等。
野民日常大都给邑里的贵人种地,种的地叫井田,农闲时还要拼死拼活给贵人服劳役。一年四季,从白到黑,轻易得不到空闲。没有邑里贵人的宣召或者其他合适的理由,野民不能随便到邑城里来。而求学、当兵、为吏这些好机会,好差事,野人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根本不允许他们染指。
而住在城邑里面这些人,除了那些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外,其余的都可以统称国人。
国人就是贵族和贵族的子孙,除了那些为官为吏的士大夫们以外,那些开作坊的,做生意的,甚至是给这些作坊商铺做工的等等,只要不是奴隶,则都比子壮他们高一等,统称为国人,或者是邑人。
有一部分国人也种地劳作,但土地大都环绕在邑城周围,在邑城里也有一部分,统称为畦田。
即使是最普通的国人,境遇也比子壮他们好上很多。
他们都居住在城邑内,不用担心毒虫猛兽侵袭,流匪恶盗侵掠,也不用服那么重的劳役,而且在整个蒲城邑里里外外都可以自由行动。
更何况,城邑里还有邑学,也只有国人的子弟可以入学。学成以后,他们可以当兵,可以从商做吏,出路比子壮这些野民要多得多。
小桑林巫虽然也是野民,但还是稍有不同。她毕竟是一个野巫,这就让普通人高看几分。
不要说野村的野民,即使那些普通的国人,对于乡村野巫还是有些忌惮的,所以她的心气自然就高一些,不是子壮他们能比的。
这个时候,因为已经靠近了邑城的城门,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子壮和噘儿愈是惴惴不安起来,头也低下了,不敢正眼看人,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周围,脚步也不由地慢了下来。
“噘儿你不要紧张,母亲好歹也是个野巫,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况且老卜正昨天说过,他会和守城门的提前打好招呼,免得有人不识好歹,刁难我们。”走在前面的小桑林巫也觉察出来了他们两个的异常,停下步子,低声安慰噘儿。
噘儿怯怯地点点头,小桑林巫又板着脸教训子壮,“噘儿也就罢了,子壮你这蔫了吧唧的,是啥精气神?平时也就是窝里横,在桑林村称王称霸,欺负噘儿的本事?给我挺起胸膛,仰起脸,大踏步地往前走!”
子壮缩着脖子被小桑林巫骂一通,也不敢还嘴,嘴里答应着,挺直了腰板。
“有什么可怕的,劳资都在桑林内看过杀人!”看小桑林巫对自己凶狠的模样,他只有默默给自己打气,“现在可不能丢脸,要不然小桑林巫又不把噘儿嫁给我了。”
他胸无大志,整日想的念的都是噘儿而已。
三个人终于到了城门口,果不其然就被门卒拦住。
“站住,你们三个干什么的?”
一个手持长戈的门卒冲过来,趾高气扬的打量着他们三个,一脸不耐烦地盘问着。
估计是看着他们几个人脸生,或者言行举止和邑内人有所不同,早就猜到了他们是城外的野民,所以故意刁难他们。
子壮极力压抑住心底的恐惧,松开撅儿的手,走到前面,把小桑林巫掩在身后,和那门卒隐隐对峙。
那门卒满脸横肉,但却比子壮却矮了半头,想来是颐指气使习惯了,没成想到今天竟然碰到了不识好歹的。
“哎吆,野小子,胆子不小啊,刚在大爷面前耍横。”
那门卒脸色一变,举起了手中的长戟。
“这位官爷,我是桑林村的野巫,小桑林巫,来拜见从国都来的老卜正大人。”
小桑林巫从子壮身后走出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日莫测深浅的神态,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同时她狠狠地剜了子壮一眼。
这个熊孩子,性子总是改不了,每次都总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要不是看在他还有些孝心的面子上,少不了又要痛骂几句。
“野巫?小桑林巫?”
那门卒愣了一下,还不等说话,一个年纪稍大的麻脸门卒闻声走上前来,朝小桑林巫稍稍一拱手,语气颇为和善,“呃,桑林村的小巫啊,他眼拙,您老别放在心上。老卜正昨天过来交代过此事,我正候着呢。”
说罢又指着第一个门卒说道,“他当时不在场,小巫莫怪。”
两个门卒又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一番,好像要记住他们的模样,然后挥手侧身让他们进去。
小桑林巫从容不迫地道了谢,大踏步地走进城去。
子壮乍乍舌,跟噘儿对视一眼,紧紧地跟上。
无论是作为野巫的小桑林巫,还是作为老卜正的官巫,在当时都是一个不可以轻视的存在。
当时的巫师,大体上可以分为官巫,野巫和私巫。
老卜正就属于低级官巫,在邑城里曾经担任过卜正大人,在整个蒲城邑内都有一定影响和威望。
私巫则是卿大夫们,乃至大户人家独自供养的巫师,也只为某个家主效力。
而小桑林巫则属于野巫,虽然身份是野民,也没有官身,但四里八乡的占卜起卦、祠社拜神,添丁加口,治病救人,都少不了野巫操持,也是稳定民心的重要角色。
虽然商灭周兴,朝廷重礼轻巫,但在普通人心目中,巫师依然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存在。
三个人有惊无险地进了邑城,子壮牵着噘儿的手紧跟在小桑林巫后面,兴奋地四处张望。
这蒲城邑城邑规模并不大,长宽都不到一里地,里面居住的达官贵人,车夫走卒,满打满算也就而是两三千人而已。
城邑的城墙也不高,也就一丈多,都是夯土垒的墙,有东南西北四个门。
刚才他们进来的那是东门,紧邻着官道。
小桑林巫以前来过城邑几次,看起来对于里面的道路并不是那么陌生。她带着子壮和噘儿东绕西绕,走了一两刻钟,进入城内西南面的一车宽的小巷子,最后停在一家独门独户的小院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