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就在我这里坐坐,纯粹是些私人交谈,你不要拘束,把帽子摘了。”蒋介石喝了口白开水,问陈赓,“你要茶叶吗?”
陈赓摇摇头。
“我也不喝茶。自从我在日本求学,认识了孙总理,我就做了他的忠实信徒。
他的俭朴精神常常打动我,从那以后我就只喝白开水、不抽香烟、不喝老酒……我记得你也不抽烟、不喝酒,好,好。所谓‘君子之志,所虑者岂止一身,直虑及天下千万世。小人之虑,一朝之虑,不遑其身’,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是不是叫人要胸有大志,以天下为己任?”
蒋介石点点头,继续咬文嚼字:“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我认为立志最重要的是选择领袖。我要不是跟随总理,哪有今日!当然还有一个精神领袖……”他说着,将案上一部厚重的线装书推过来,那是一套精致的《曾文正公全集》。“你要好好读这部书。”
“他不是镇压过太平天国起义的……”
“哎,他的功过是非让别人去评价,我们是军人,你要从中去读治军带兵的要旨。”
“我天天带兵操练,这么厚的书……”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要你留在我的身边,当侍从参谋。”
陈赓霍地站起来:“不行!我这个人性子急,屁股坐不住,还是让我带兵好。”
“以后当然可以带兵。你看蒋先云、邓文仪、曾扩情、贺衷寒不都在我身边工作过吗?他们带兵就能明白我的意图。这也可以磨炼你的性格,将来带更多的兵。”
侍从参谋——官不大,权力不小。他可以随便进出蒋介石的居处。所有上送蒋介石的文件材料都需经他之手。摸透蒋介石性格的侍从们,十分讲究送文件的顺序、时间和方式,送时得当,便很易获准;而背时的文件,却能招致蒋介石的怒骂……当过侍从的贺衷寒深谙此道。
傍晚,他挟着一厚叠材料来找陈赓,老远就嘻笑着打招呼:“陈副官,恭喜高升,什么时候请客呀?”
陈赓温和地笑笑。
“嘿,帮个忙。”贺衷寒攀住陈赓的胳膊,抖了抖手中的材料,放低声音说,“明天一大早你把这份材料放在校长桌子上,别忘了,放在卷首。”
陈赓接过材料,扫了一眼,又扔回贺衷寒怀里,半真半假地说:“你别忘了,我是青联会的人,岂能给你孙文会的人开方便之门。你自己去送吧。”
“我现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同学这点面子也不给?”
“上次喝酒,你小子发酒疯,差点拿筷子捅了我们蒋先云的眼,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回广州我去鸿宾楼请你一顿,怎么样?”
“不干。”
贺衷寒把手插进口袋,为难地摸摸脑袋,唉声叹气:“这点忙都不帮。求你可真难!”他刚想走开,忽然眼睛一亮,脑子里旋风似地卷起一个念头,拉住陈赓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见个活风景!”
陈赓不依,他就在后面推着他走。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给狭窄的小巷镀上红金。贺衷寒敲开一个小屋,进去,屋小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床却很大。一股浓厚的香水味直冲上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有四五个女人正在梳妆打扮: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两颊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红涂得血一样,眼眶周围也淡淡地染上一些什么颜色。都穿着薄薄的纱衣,凉得发抖。
贺衷寒拢着嘴矫情地说:“我给你叫来几个‘条子’,老兄尽情享用吧……”
陈赓脑袋轰地一下,全身燥热。四个妓女慢慢向他靠拢。当兵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这种阵势,怪不得孙文主义学会的不少人得了淋病……他想拉着贺衷寒出去。
可狡猾的贺衷寒早已溜之门外,哈哈笑着,在外面锁了门。
陈赓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盲干肯定难以逃脱,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打主意。
他坐在床沿,跟妓女们闲扯几句,好像丢失东西似地起身说:“我还没吃饭呢……”
妓女马上殷勤地说道:“我们这里有饭,请先生用。”
陈赓摆手,粗着嗓门说:“俺是北方人,吃不惯你们南方的甜食。这样吧,我回队伍里取些牛肉香肠,拿来大家一道享用,不更好。”
妓女们都说好。
陈赓却又犯了愁:“这外面的门锁了,我如何出得去?”
一个娇小的瘦女子指指后窗:“我们的常客都是由这里进出的。”
陈赓依然用亲切的嗓音,装着守信用。当他抬腿跨出窗槛时,还在说:“我一会儿就来!”
陈赓的两条腿一落地,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一口气跑回公馆,好半天还觉得背后有人跟踪。口渴得厉害,眼皮也发着烧。他大骂道:“他妈的,这个混蛋贺衷寒!”
密报引起蒋介石共鸣
陈赓只知道贺衷寒想用叫“条子”走他的后门,却不知他递上的一份材料,是详细叙述汪精卫、李之龙在后方——黄埔的所作所为。蒋介石在第三天早晨接到贺衷寒亲送的材料,开始并不在意,并责怪贺衷寒没有严格按照递送公文的程序。但是,当他仰靠在藤椅上,随便翻开几页,便被贺衷寒详细禀报的后方军情,吸住了目光。
贺衷寒的密报说,广州代理卫戍司令王懋功,经常奔走于汪精卫和季山嘉(接替加伦担任南方政府总顾问)之间,成了一时的红人。校长如果相信他,将来是要吃亏的。王懋功近来为了走私问题,和虎门要塞司令陈肇英冲突,又因包赌、包烟、包娼的问题,与广州市公安局长吴铁城结仇;再者,汪精卫又任命李之龙为海军局中将局长(他成为共产党人最早挂中将军衔的人)。他当了局长之后,也同王懋功一样,经常奔走于汪精卫之门。他把陈肇英走私的事,报告了汪精卫,汪精卫下了一个手令给海军局。严禁军警机关走私,并着海军局厉行缉私。李之龙奉命以后,即把虎门要塞司令部的走私船只扣留起来,人员拘禁、货物充公,陈肇英以下有走私嫌疑的人员都受了处分……贺衷寒还故意把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写得很具体,如李之龙如何好大喜功,沉溺于新婚,追求享乐,逢人来便指着说:“这一架最新式的留声机是陈策送的,那一套新沙发是欧阳格送的,海军将领差不多都同我处得不错。”贺衷寒在材料最后写道:中国的历史没有武人打天下,文人坐天下的先例!
这句话确实引起了蒋介石的共鸣。他站起来,手臂交叉在背后,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直处于沉思默想之中,脸上露出老大的不高兴。有个什么虫子叮在他脖子上,他使劲拍了一巴掌。他也觉得,汪精卫遇事已不找他商量。王懋功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表现出身势赫赫的样子。李之龙转任海军局局长,事先没经他同意,事后也没向他报告……其实,国民政府成立时,汪精卫做了主席,他不服气,但是说不出口。权力欲支配着他,他只能叫汪精卫做他的配角,他不能做汪精卫的配角……他试图勾勒一个巨大的阴谋,包括共产党人在内都一起摒除……可目前共产党的势力太大。就在前几天广州举行的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选举大会上,无记名投票结果,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人士当选的占绝对优势,孙文主义学会分子当选很少,连贺衷寒也落选了。贺衷寒来向他诉苦,他斥责贺衷寒:“你们十个孙文主义学会的会员,也不及一个共产党员的活动能力!”
他按了一下铃,陈赓从侍从室跑来,站在蒋介石身旁。蒋介石没有理睬他,两手支着额头继续看材料。他越往下看,眼睛越充血,前额也显出一阵红一阵白。
“你叫贺衷寒来。”蒋介石说,“不经我召唤,不要放人进来。”
陈赓走了。蒋介石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激动地踱来踱去。从他脸色的明显变化可以判断出,一项重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共产党员名单上的圈
晚上10点,陈赓照例光顾一下蒋介石的办公室,看看是否留下明早要办的事。这里的墙壁和地板都经过布置,奶黄色的灯光使地毯、画幅、书柜、抛光的木器琳琅耀眼。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名册,上面批了一个“阅”字,弯弯曲曲,好像一条蠕动着的蚯蚓。陈赓一望便知是蒋介石的亲笔。这是一本黄埔军校学生和各级负责人的名册。陈赓轻轻翻开一看,每个共产党员的名字上头都画了个红圈。在他陈赓名字旁边还有潦草的批注:“此人是共产党员,不可让他带兵。”
陈赓倒吸一口凉气,背上却冒出汗来,紧张得全身像僵直了一样。他俯下身子,屏紧呼吸,用类似在看生死簿才有的那种惊吓的神情盯着名册。他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贩叫卖夜粥的竹梆声,听不到楼上地板的走动声,也听不到警卫在门口的咳嗽声。他的额角上冒着汗,全身发紧。但心灵上的痛苦更加厉害。遥远的,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望着蒋介石的皮座椅。他似乎清楚地看到了黑色斗篷里、深红色的长条地毯上、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总爱摇着拳头的人。他真奇怪:他那稀疏的头发竟能把他满脑子的计划遮盖得严严实实,就像蜥蜴卧伏在灰石头上。他转动着眼珠,眼睛不看同他谈话的人,话里常常夹杂些古文,枯燥无味,可是竟使那么多人肃然起敬。没有人怀疑他那坚定的革命语气。可他为什么不让共产党人带兵呢?
陈赓急忙跑回周恩来的住处,登上二楼,敲开周恩来的门。
“周主任,不妙啊!”
“怎么?”周恩来放下报纸,让陈赓在身边坐下。
“蒋校长心术不正,口是心非,他把共产党员脑袋上画了圈了!”陈赓抄起桌上一个茶杯,喝干水,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两个共产党人同声叹了口气。
“干脆,咱们跟他摊牌,各走各的路……”
“不行。”周恩来一向沉着、冷静,很少失去自制力。可是现在却一会儿不自主地耸耸肩,一会儿发出惊讶的啧啧声,一会儿抱肘托住下巴。“情况很复杂。最近广东区军委也发现蒋介石的许多秘密活动,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我看,明天你给他写个条子,辞职不干,看他如何处置……”
第二天,蒋介石从陈赓手中接过条子,扫了一眼,便扔在办公桌上。房间里寂静无声。参差的树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快要凋零的桂花透过百叶窗棂,散发出阵阵清香。窗外是欢乐愉快的生活。
“陈赓,你是个聪明人。”蒋介石突然大声说道。他神秘地笑了笑:“你不会无缘无故辞职吧?”
“我母亲病重,我要回去照顾……”
蒋介石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腰,仔细地盯着他看。陈赓只觉得头皮发痒。蒋介石的一双眼睛是那么晶莹明亮而诡诈,是那么的冷漠无情。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蒋介石的眼睛是困难的。陈赓移开了视线。
“不是吧,”蒋介石眯缝起眼睛,露出古怪的微笑,突然用尖厉的声音说,“你看了我的什么东西了吧?”
陈赓的心抽搐了一下。“我的老天!”陈赓自己也感到惊奇,“他可真是三只眼,要不就是设的圈套……”
蒋介石又笑了笑,挥了一下手,把方方的大耳朵侧向陈赓,显出一副同情,甚至很敦厚的样子。陈赓掩饰着心中的吃惊,骤然将身子侧向窗口。他等了一会儿,镇定一下情绪,然后轻声说道:
“我早就说过,我这个人脾气坏,不适合当侍卫,既然带不了兵打不了仗,还不如辞职回家。”
蒋介石耸了耸眉毛,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眼皮,发乌的嘴唇抿成一道缝。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动了动嘴唇,拖长了声调“啊”了几声,再一次打量着陈赓。“我跟你谈话,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是为你好。你要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加入了CP?”
“我是个跨党分子,贺衷寒他们都知道。”
“我不是问形式上。”蒋介石十分镇静地说,“你和周恩来、恽代英他们是否有组织上的秘密联系。”
“我正式加入CP组织已经三年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蒋介石表现出宽容。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挺直腰板,威武地扬了扬眉毛,高叫起来:
“你必须脱离CP,马上!立刻!我要拯救你,你要跟我走!”
“这不行。”
“陈赓,有些事情你还无法了解,你年轻有为,何去何从,将决定你一生的命运!”
“总指挥,你不是说,三民主义同志和共产主义同志非联合不能完成国家革命,为什么要分开呢?”
“你不要钻牛角尖。我说过许多话,几乎每周都对你们训话,我不能一一记清。
我明白告诉你,一切CP分子迟早要退出国民党,你还是早下决心为妙,怎样?”
“我看我还是回家吧。”
“你作战十分勇敢,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上为何动摇不定。”蒋介石坐回椅子上,抽出毛笔,开始写字,写完说道,“既然你不肯从命,我也不勉强,你还是回黄埔去吧。”
陈赓接过纸条一看,是张任命书:
委任陈赓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中校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