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蒋先云和贺衷寒的争斗了。他们分别是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的骨干。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来自湖南,都有一股辣椒的火气。连两个人的别号都是一种象征:蒋先云别号巫山;贺衷寒别号君山。真是两个人可以相见,两座“山”搬不到一起。两个人个头差不多,都是一双大眼睛,只是蒋先云脸稍长,贺衷寒脸偏圆。入黄埔前,两人在湖南都有些名气。五四运动时,蒋先云是湘南学生联合会的总干事,贺衷寒是武昌湖南旅鄂中学的学生领袖。1921年,两人都有过辉煌:蒋先云由毛泽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委派到安源煤矿与李立三、刘少奇一起领导了安源煤矿大罢工,后来又领导了水口山工人大罢工,因遭反动当局通缉,才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黄埔军校。贺衷寒在1920年秋后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受中国共产党的派遣,作为武汉学生代表参加中国代表团,赴莫斯科出席远东各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因其不服从中国代表团团长张国焘的领导,回国后被开除团籍。此后在武昌教中学,办了个“人民通讯社”,不久被北洋军阀封闭,后来考入黄埔军校,跟蒋先云都编在学生第一队。开始两人关系还不错,在学生中很有威望,被人称为“黄埔三杰”(另一人是陈赓)。周恩来到校时,第一期学生正好毕业,蒋先云任教导一团连党代表,贺衷寒则在周恩来手下任政治部上尉秘书。1925年1月,蒋先云和贺衷寒等四人发起成立了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但贺衷寒很快闹起了独立。同年4月,他发起成立国民党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从此两人水火不容。蒋介石一直视这两人为奇才,但政治色彩的天平渐渐倾向了贺衷寒,使贺衷寒在官衔上总要稍稍高于蒋先云。但周恩来更看重蒋先云,常常指导蒋先云编辑出版《中国军人》杂志,发展会员。他要求青年联合会的主要成员蒋先云、李之龙等,斗争要讲究策略,要以自己的宣言和行动团结更多的学员,不要纠缠小事;他也找孙文主义学会的成员谈话,要求他们以打倒军阀推翻封建为宗旨,不要在军校制造事端。当时也有一些学员如杜聿明等在组织上不介入任何一派,他们对年轻的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始终怀有敬意,这种情感一直伴随他们一生。
甚至几个后来成为蒋介石嫡系的黄埔将领也颇有同感。
与陈赓一同入校的同乡、黄埔一期的宋希濂,回忆道:“及至11月间周恩来来担任政治部主任后,情形就完全改观了。周主任对工作认真负责,事必躬亲的作风,谦和的循循善诱的态度,赢得了同学们的敬爱。”
报考黄埔军校一期落选,由警卫军讲武堂并入黄埔第二期步兵科的王大文也说:
“我进入黄埔第二期后,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讲中国为什么要革命和应该怎样进行革命……周恩来主任那时还是青年,英俊严肃,穿着军装,双目炯炯有神;讲话时声调铿锵,配以有力的手势;讲话内容深入浅出,并饶有风趣,我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
曾任国民党徐州“剿总”前线指挥所中将代参谋长的黄埔四期生文强讲得更加详细,颇为动情:
“周恩来在学生们的心目中,认为他是一位高级的政治教官。说来也奇怪,学生们对周恩来同志的敬爱,是打破了左右派的界限的。我在政治科上大课时,听到过周恩来同志的多次讲演,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国内外革命形势分析》这样的题目。这是一门百听不厌的大课,学生们人人爱听。难得的是每次都有新内容,他对国内外的形势了如指掌,阵线分明。他的讲课博而能约,条理清晰,易于笔记,也容易背诵。他登台讲演时,带队的官长们,肃立一旁静听,一听到底,并不来来去去的走动。连孙文主义学会中的骨干分子李定安、周劲军之类狂徒,对他也是折服的。我记得蒋作舟区队长向我谈过,他说周主任的讲演最能感动人,连李定安每次都必到静听,听后还找学生中笔记记得好的去抄录起来。我希望周主任多多来讲演,化敌为友,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当年对周恩来同志的每一次讲演都写有笔记保存在我妻子手里,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竟失散焚毁了,多少遗憾!”
周恩来的策略是现时不要去触动两个群众组织,对右派学生要多做争取工作。
但陈独秀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让张国焘向陈延年转达他的意见:一是消除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对立的状态,这两个团体同时取消或合并为一;二是应主动谋求省港罢工的结束……
“老头子糊涂了。”陈延年说的“老头子”是指父亲陈独秀。再加上弟弟陈乔年,这父子三人构成了一个传奇的革命家庭。但这三人之间对于革命的理解常有分歧。陈延年觉得青年军人联合会是黄埔中成立较早而又合法的组织,而孙文学会却是未经许可新成立的右派组织,如果这两个团体同时取消或合并,都不免是让步太大。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张国焘对陈延年的态度很不高兴。
“我要向革命负责。”陈延年说话声音很低,“这件事要等恩来从黄埔回来,才能决定。他深得蒋介石的信任,两个团体的负责人对他都是敬重的,由他向蒋提出自理办法较为妥当。”
周恩来回来后,解下压在肩上的武装带,听陈延年在说:“孙文主义学会气焰如此高涨,背后似有蒋校长的支持。”
周恩来肯定地说:“是的,但在蒋介石背后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戴季陶。”
张国焘有些奇怪:“你不是顶替了戴季陶的位置,他已经去了上海,怎么他能是蒋介石的后台呢?”
周恩来进一步解释:“右派中最危险的家伙就是戴季陶。他也打着孙中山的旗号,但他完全抽去了孙中山学说中的一切革命的东西,大讲道统,说孙中山的道统是继承尧、舜、汤、文、武、周公、孔子的。他见着人就痛哭流涕地大讲他的‘孙文主义’,从上海讲到广东,从广东讲到上海,他人虽然离开了黄埔,孙文主义学会还是把他奉为旗帜。所以我们应该批驳戴季陶的学说,才能使盲从的学生猛醒。”
张国焘答应回去跟陈独秀再商议一下。
孙中山离开广州成为永诀
1924年11月13日,一千多名军校学员和教官,由蒋介石率领,站在永丰舰的甲板上,欢送孙中山夫妇北上。堤岸上站满了人,广州所有的权贵人物几乎都来了。
还有几千位其他各行各业的代表。蒋介石悄声问站在身边的陈洁如:
“你看这里有多少人?”
陈洁如朝四周一望,估摸着:“我想大概有十万人。”
“至少有这些。可能还要多。”
孙中山和宋庆龄登上炮舰后,汽笛长鸣一声,永丰号缓缓驶离码头,沿江下行。
岸上的人们手舞各色小旗,向大元帅致意。炮舰驶向黄埔,停泊在军校操场岸边。
孙中山和宋庆龄下舰后,来到蒋介石的居室,稍事休息,便去检阅学员。然后去不远处的鱼珠炮台察看构筑的工事。在返校途中,孙中山对蒋介石说:
“我此去北京,不敢说何时可以回来。但是,我希望这次我国的统一得以实现。
我亲见本校的良好精神,感觉高兴。我知道本校将推进我的革命事业。纵使我离开人世,我的灵魂亦将可安息了。”
蒋介石听到孙中山多少有些伤感的话,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出声。
随行的鲍罗廷说道:“先生,我刚才收到莫斯科来电,我国政府邀请您于访问北京后,转赴苏联访问。”
“我在北京停留时间长短如何,尚不能确定,”孙中山双手交叉在肝部,回答,“请你代我向贵国政府表达谢忱,并转告一俟我抵达北京后,再与贵方商谈此事。”
回到学校,孙中山走进会议室,开始开会。他一直担心商团在他走后,可能联合其他军阀,死灰复燃,向革命政府和军校进攻,他特别关照握有实力被人称作“活菩萨”的刘震寰将军:
“我要再向你说一次,请你依照我的指示,明天就去云南,去请唐继尧省长拍发一通电给我,电报中要表示他对我和广州效忠。这通电极为重要,因为它可给予我所需要的威望,并且我手中有了他的电报,就可以拿它给北方军阀们看,这就提高了我在国民会议中发言的力量。它将表示云南省也坚定地支持我。”
“领袖,你放心,我将遵照您的愿望执行。”刘震寰胸脯朝下低了低,顺从地答道,“唐省长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哩。因为有一次我曾救了他的性命。因此,我敢说当我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他不会拒绝。”
“好,”孙中山脸上有了笑意,“我不会忘记你的忠诚。你曾不顾自己生命的危险,将陈炯明赶出广州,而现在你又协助我提高我的声望。”他伸出手,感激地和刘震寰握了握。
鲍罗廷在一旁听着,发出很大声响清着喉咙,表示他不相信刘震寰那一番大话。
蒋介石也半信半疑。他想说几句,可一摸鼻子,满手是血。蒋介石急忙回到卧室,让陈洁如给他止住血。血出得很多,陈洁如吓得脸色苍白。她让蒋介石仰卧在床上,给他敷上几条冰冷的湿毛巾,仍然无效。蒋介石一甩手,呼地坐起来,将两个纸团硬塞进鼻孔,又返回会议室。送走孙中山以后,校医跑来给蒋介石看鼻子。
校医也无能为力,建议送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蒋介石发出尖锐刺耳的抗议。但他还是被陈洁如叫来的救护车送进医院。医生诊断为鼻衄症。这是由一种小肿块造成的。
用药一小时候后,血止住了。蒋介石因为流了很多血,感觉身体虚弱,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满面愁容。陈洁如准备回家,第二天再来。
“你必须留在这里陪我!”蒋介石固执地坚持。护士只好答应,给陈洁如搬来一张帆布行军床。蒋介石喝了点橘汁,安静下来。
第三天,蒋介石回到军校。他看见许多墙上贴着列宁的画像,便动了肝火。他喊住一个想避开他的士兵,厉声问道:“你背一遍《刑法条例》。”
士兵支支吾吾背了几句,急得直搔头。
“跟上级长官谈话的时候,应该立正!”
士兵又歪着身子从裤口袋摸出一张纸,照着念起来。
“别念了!连几句最要紧的话都记不住。去,跟你们班长说,禁闭五小时!”
过了一会儿,那个士兵的连长跑来求情。蒋介石毫不松口:“你要让士兵明白,打他们,骂他们,不比外来人欺侮他,这好比家里先生希望学生好,不对的地方不惜痛骂痛责。所谓严师出高徒,如其师父不严,一定不会有好的徒弟学出来。官长严肃,就是要他们本事好。”
蒋介石又来到政治部,对周恩来发表了一通议论:“现在中国的假革命党简直是坏极,今天做革命党明天就做反对党。比方陈炯明,比较还是一个热烈的人,他对于主义讲起来不算不明白,但是一到了权利关头,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禄,马上就造起反来,还要谋杀领袖,什么主义道德,统统都抹煞了,这是何等令人心寒的事。……从前我未到俄国以前,以为俄国同志对于列宁这样信仰,恐怕对于他的主义会发生危险,后来到俄国一看,才知道列宁实在可以受党员的信仰,同时也知道他的同志对于他的思想行动,监督也是很厉害的,就令他发生帝制思想也不可能,因为俄国共产党一般的党员和他的人民都是很明了主义的。你们到处张贴列宁的像很好,中国需要列宁这样的权威。现在政治部的活动开展起来了,很好,但最主要的要士兵会打仗,不怕死。《增补曾胡治兵语录》看过了吗?要印得美观点,发给每个人……”
黄埔军校政治部办公场景
1925年1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四大,对国共合作一年来的情况进行了总结。大会决定对国民党右派“从事不妥协的斗争。当中派结合左派不妥协时,我们应协同农民群众赞助他们”。蒋介石既然以中间偏左的面目出现,周恩来的态度当然就是“赞助”。
在会上,周恩来认识了中共北方区委负责人高君宇。两人一见如故,时常攀谈至深夜。高君宇性格开朗,把他正在热恋女作家石评梅的事也端了出来。周恩来也把他和邓颖超通信恋爱的事告诉高君宇。周恩来说着皱起眉头:“奇怪,我去了好几封信,一封也不见她回。你看会出什么问题?”
高君宇马上说:“这好办。我回北京时,到天津下车去看看。”
“我写封信,你带给她,当面交给她。”
高君宇回北京时果然在天津下车,邓颖超一看信,惊奇地问:“他说给我写了好几封信,我怎么一封也没有收到?”
高君宇想了一下:“对了,他好像说是寄给马千里转给你的,你可以去问问马校长。”
“谢谢你做我们的红娘!”邓颖超送走高君宇之后,跑到马千里那里一问。马千里也糊涂了,急忙拉开抽屉乱翻。一会儿抱出一捧:“在这儿,在这儿!怪我一时忙糊涂了,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邓颖超接过信,一数有十多封,心怦怦跳着跑回宿舍。
高君宇替他俩接上了线,可惜的是,仅过了两个月,高君宇却因病去世了。
他还没来得及得到石评梅的爱情。谁也没有想到年仅26岁的石评梅也在三年之后,郁郁而终。这对情人才如愿以偿——他俩的墓都安葬在北京陶然亭公园。周恩来和邓颖超去凭吊过多次。在这期间,孙中山夫妇乘坐的北岭号海轮到达天津美昌码头。邓颖超和马千里等十位被推举的代表,上船欢迎孙中山。孙中山的肝病加重,显得消瘦、疲倦、苍老。他仍打起精神,吃力地向欢迎的人们挥着博士帽。寒风吹拂着他秋霜似的鬓发,不少人止不住热泪盈眶……两天之后——12月6日,马千里、邓颖超等十位天津代表又前往张园慰问孙中山。孙中山已无力接见了,只好由汪精卫出来接待。7日,孙中山卧病不起,到了北京,病情便一天天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