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仍在继续进行。开始由军参谋处人员讲解一些细节规定。行动时间:明晨1点钟(有改变);行动信号:三声枪响;认别符号:左臂缠白手巾;口令:河山统一。最后还讲了夜间行动的注意事项,各部队区域的配合等。一切行动都规定得既明确又详尽。“高参”刘伯承是这方面的能手。
开完了会,当天下午,部队就开始换防。教导队移到了六团原来的驻地大校场营房。进营房之前,全团两千多人黑压压地坐在大校场操场上,一个个怀里紧抱着枪,此起彼伏地唱着歌,尽管他们还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但年轻战士不喜欢平静。他们希望发生“大事”、“险事”、“翻天覆地的事”,而自己又在漩涡之中,因而个个情绪高涨。
侯镜如自己也不平静。为了保守秘密,他暗压着那股涌动在心的激潮,走到队伍前面,简单讲了换防后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上面对我们教导团的训练很重视,军长可能亲自来看我们,检查我们的训练成绩;也可能在夜里来。要是军长来了,我们就要夜间紧急集合,希望同志们注意,可不要给全团丢脸。”他把各总队的营房地区分了一下,第一总队驻在营房外面西北面城墙的一个庙里,因为一总队战斗力比较强,从那个庙里出来穿过大校场,便可直接攻击敌军营房的正面。其他三个总队全部驻进营房。这营房在七十九团营房的北边,与七十九团的营房只隔一道一人多高的矮墙,战斗起来只要翻过墙去,便可直达敌军的住室。这些,都是在军部会议桌上和傅团长商量好了的。
各总队的大队长领受了任务,就将部队往营房里带。侯镜如和另一名共产党员的参谋长周邦采,就带领各总队长前去“拜会”敌七十九团的肖团长。这个看似很平常的礼节性访问,是教导团整个战斗计划的重要部分。
肖团长外号肖胡子,是朱培德的嫡系军官。四十多岁,胖胖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蓄着老长的一把络腮胡子。二十军的声威他早已有耳闻,所以与教导团的头头一见面,便抱拳相赞:“哎呀,你们都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话倒也不假。教导团的总队长们大部是黄埔一期的,有两个是党员,都不过二十出头,再加一身利索的穿戴:一色灰布短裤,打着软绑腿,头戴软帽,比他们这些老军阀自然精神百倍。不过侯团长多了个心眼,还是故意恭维了他几句:“我们是晚辈,哪有朱团长见多识广,带兵有方。难得有这么个同院驻防的机会,特地前来讨教讨教!”
肖团长一听这话,蛤蟆嘴乐得合不拢:“好说好说,有什么尽管问!”
侯团长就势问起这个团的情况,并且借口熟悉地形、增长见识,要求他带着到营房里外参观一下。
肖胡子被人一吹,早已云里雾里不知东南西北,满口答应,一边领着人参观,一边口无遮拦地吹了起来,人员、装备、火器配置,一点不落,兜了个底朝天,连每个士兵腰里别了多少子弹都数给教导团的头头看。教导团的人员心里直发笑:这不是为自己准备掘墓人吗?
但谁也不敢笑。
肖胡子还嫌不过瘾,又领着教导团的人在营房内外来回转,以示亲近。这是一幢很大的青砖瓦房,他们全团都驻在这幢房子里,房子被一圈一人多高的矮墙围着,墙外是一道一人多深的干沟。营房北部,就是教导团驻的那幢营房,两个营房的门都冲西边的大校场开,中间只隔一道矮墙。到时候只要越过墙头,冲进房门,敌人便是瓮中之鳖了。
走到围墙边,侯镜如看到墙有几处坍塌,忽然心里一动,忙装着关心地问:
“肖团长,这些地方豁着,会不会跑兵?”
肖胡子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理着胡子说:“不要紧,晚上有警戒。”
教导团的头头们会心地相视一笑。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辞别肖胡子。
走出敌营大门的时候,一个具体的战斗方案已经暗暗拟成。
同一天的下午2时左右,四十多位青年军官——有团长、团政治指导员、团参谋长、营长及师部的若干人,冒着酷暑,一个个穿着被汗湿透的军装,骑着汗溜溜的军马,急急忙忙地到达会议地点。他们脸上都很严肃,眉宇间却透出兴奋的神色。
会场是临时布置的,远处有卫兵站岗警戒,闲人一概不许入内,看来会议很机密。
叶挺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寒暄,就在桌子上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是倨傲的。当值日官彬彬有礼地点头行礼后,他开始传达党的决定。宁汉合流,已成定局;汪蒋联盟的反革命大阴谋已经表面化了;革命遭到了严重的危机。党中央一部分同志已赶到南昌,开了紧急会议,作了决定:实行革命暴动来挽救目前的危局,粉碎反革命分子的联合阴谋。必须以武装暴动来回击反革命的进攻。
到会的军官早已盼着这一天。
现在盼到了,当然个个拥护。
接着师参谋长徐光英在会上作战斗计划的报告。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幅的军用地图,上面标好红蓝符号,他指着地图说:“敌人的兵力是朱培德一个警卫团,第三军两个团,第六军两个团,第九军一个团,共六千余人;而我们的兵力却有三万!
我们和贺龙同志率领的第二十军在一起行动,胜利是有绝对把握的。但是敌人有增援部队,有的24小时可到,有的两天之后可以到达。如果让敌增援部队到达,战局就复杂了,下一步行动就有困难。”他要求在一个夜晚全部解决战斗。为争取时间、顺利地完成战斗任务,叶挺师长又对有关战术问题作了指示。
散会后,叶挺留下第七十二团第三营营长袁也烈,向他布置:“你们营执行一个独立的作战任务,就是解决东门附近营房里的敌人。有困难吗?”
袁也烈说:“我们满怀信心。”
叶挺又叮嘱:“我最担心就是你们营。”
袁也烈当然也清楚叶挺所指是什么:在这个营的军官中,副营长是国民党员,连长、指导员中有三个国民党员,排长中国民党员多于共产党员。这些国民党员虽然被认为是进步的,可能跟着共产党走,但对国民党作战的坚决程度,还是未知数。
特别是因为他们有许多黄埔同学在对方,有意无意地送个消息是很可能的。
“师长,为了防止泄露军事机密,我亲自去组织战前的准备工作。”
“好。这次行动,比之北伐誓师,比之保卫武汉,意义还要重大,你要充分做好调查工作,保证战斗万无一失。”
第二天,就是7月31日的早晨,袁也烈利用旧关系,化装到东门附近的一个营房里会朋友。这里即是预定进攻的目标。他仔细侦察了一番,发现这里的敌人有一个团部、一个营部、七个步兵连、一个重机枪连,共两个营以上的兵力,比师部原先估计的兵力要大得多。起义军的一个营要歼灭两倍于己的敌人,有把握吗?
袁也烈在归途中,一边走一边想:虽然敌众我寡,可我在暗处,敌在明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全歼敌人是有把握的,关键在于计划的周密。
他将路上拟好的计划报告团部,得到批准后,就让党的小组讨论各种细节,以防不测。这个营里没有战士党员,只有军官党员四五个人,他们悄悄聚拢在一处,把计划想了又想,掂了又掂,战斗计划更有了突然性和秘密性。
下午,全营官兵都接到通知:准备黄昏之前出发。晚饭提前吃了。战士们照例要擦拭武器,减轻行囊,归还借物。班、排长都准备好自己应该准备的东西。他们知道夜行军不能没有照明器材,有的买电筒,有的买电池。这些都不能明说,只能暗示和关照,准备夜间有情况。
连的干部直到队伍出发之前,才知道今晚有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于是乎,兴奋使得不少人喉咙发干,全身微微发抖。相互间说话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突然间有了一种感觉:时间好像有了声音——一分一秒都敲打着脑壳。
最后一件心事是什么时候把任务传达给排长和每一个战士。
队伍摆出一副行军的架势,浩浩荡荡沿着大街由西往东进发,行李担子紧跟在后面。街上行人稀少了,电灯已经亮了。兄弟部队也在调动,有的像在集合,有的像是行军。但军官们都心里有数,彼此心照不宣。
走了一个多钟头,约莫到了东门附近,队伍便停下来休息。
营部的副官带着传令兵以联络官的名义,走进当面一座大营房。这里是驻军的团部,也是预定今晚攻击的敌军。副官会见了那里的团长,声称自己的部队刚从外面进城来,找不到宿营地休息,打算借他们营房前面的空地上露营,并问可否借用一点房子办公。那个团长稍加思索,回绝了借房子的要求,但对靠近他们的营房露营一事未加反对。副官随即请求发给联络口令。敌军军长即指示参谋办理。
敌军参谋抄录了两份口令,一份是普通口令,一份是特别口令。有了口令,就可以毫无阻挡地进出营房了。那参谋倒是个“热心人”,特别关照:“刚才接到上级通知,说今夜城里部队移动频繁,要注意防止发生什么事情,请你们加强警戒。”
副官连连称诺。
随着露营命令的下达,战士们和衣而卧。盛夏的夜里,吹来一阵阵凉风;晴朗的天空,星斗在神秘地眨眼。战士们挤在一起,愣愣地望着星斗,谁也不问今天行军为何停在这里。
连长们在露营之前,照例要在附近地区察看一番,诸如选择哨位啦,寻找水源处所啦,以及大小便的地方啦。这些,谁也不会怀疑。他们就利用这个当口,详细地察看了地形,有的还到敌人的营房里看了看。各连选定的露营位置,都是即将到来的战斗中的冲锋出发地。
两支即将交火的部队,一个在营房里,一个在营房外,相隔不过数十公尺,最远的也就是一百公尺,现在都在睡觉,一会儿就要眼对眼,枪对枪,刺刀见红了!
看得出,敌人并没有完全麻痹。他们派出一队一队的巡逻武装,枪尖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不断地在营房外面巡查。他们甚至走到露营部队的近处看来看去,好像有所疑惑。但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排排架着的枪支,士兵们躺在枪架下,背包打开了,人都睡熟了。在较远的地方放着横七竖八的行李担子,这一切,又好像在告诉他们,不必多虑,这里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夜深了,营房里面又黑又静,而外面,有月光,有星斗,有路灯,各色光线混成一片。正在这时,露营部队开始活动了。先是连长召集三个排长睡在一起,小声小气地谈了一阵;然后排长又和三个班长睡在一起谈了一阵;最后班长就按这个办法和战士咬起耳朵。没有命令,但大家已轻轻地打上绑腿,穿好衣服,扎好皮带;每人左臂缠上一条作为战斗识别用的白毛巾。迅速、巧妙地做完这一切,又都照旧躺下睡觉。
可谁能睡得着呢?
叛徒——危险的信号
一师师长贺锦斋与一团团长刘达五两人一前一后,不顾军中的任何礼节,一头闯进贺龙的指挥部。贺龙了解贺锦斋的为人,要不是十二万分的紧急,他总要在外屋坐一会儿,问问副官贺龙是否有空,才进来谈事。贺龙也一反往常,站起来迎接:
“锦斋,出什么事了?”
贺锦斋将帽子往桌上一扔,直喘粗气:“他娘的,三营副跑了!”
“哪一个?”贺龙回想着问。
“赵福生,就是武汉逃跑又被招抚回来的那个,从营长降为副营长的。”
贺龙记起来了:赵福生,云南宾川入伍的那个小个子,人倒是挺机灵,升营长升得也不慢,深得“老资格”陈图南的喜欢。但到了武汉却摇摆不定,一下子带着三十多个人脱逃了。逃到武胜关,又犹豫不决起来,被贺龙派去招抚的人一说便回转来。归队后,自觉无颜再当营长,自己请求降为副营长。贺龙一般对悔过的人不再深究,便依从了他。赵福生在部队已经失去了号召力,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就等待时机另谋出路。
机会终于来了。
31日下午5点来钟,贺锦斋召集会师营以上军官开会,宣布了暴动的命令。赵福生一听,浑身止不住颤抖,本来他就因为贺龙太倾向共产党而不想干了,如今等于全军“赤化”,还得顶着脑袋去送死。他越想越觉对自己不利,“人在曹营心在汉”了。共产党这么大的行动,如果由我告知朱培德,事成之后,岂不功盖天下?
事不宜迟,开完会,他匆匆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就往外走。一口气跑到朱培德的指挥部。
当时,第五方面军总指挥朱培德、九军军长金汉鼎都在庐山,既是出席汪精卫的黑会,也是避暑。敌军师长以上的军官无人在南昌。最大的官,只有朱培德的秘书长徐虚舟。赵福生将贺龙、叶挺要兵变的情报一五一十吐了个干净。
徐虚舟真是如雷贯耳,这消息让他吃惊,甚至不敢相信;赵福生急得直跺脚:
“你们如若不先下手为强,死期就在今晚……”
徐虚舟是个文人政客,不懂军事,一时手足无措。他急忙去找江西省代主席姜济寰,说有极机密消息要呈报。当时姜济寰的儿子姜襄正在身边,徐虚舟的意思是要姜襄避一避,但姜济寰却说,在什么事,请秘书长快说吧。徐虚舟只好轻声说:
“据极可靠情报,共产党这一二天就要搞武装暴动,请代主席立即离开南昌为好。”
姜济寰回答:“谢谢你,我考虑考虑。”
姜襄虽是“大少爷”,其实已是共青团员,正在秘密为党工作。他问父亲:打算怎样?愿不愿同我们共患难?
姜济寰竟无迟疑地说:“坚决跟共产党走,同你们共患难。”
7月28日左右,姜济寰的老朋友林伯渠、徐特立和他的学生郭亮,先后登门来看望过姜济寰,徐特立还由江西大旅社迁居姜家。姜襄立即将父亲的话告诉徐特立。
徐特立很高兴:“你父亲和我都参加暴动,这对湖南教育界将是很有影响的。”徐、姜都在长沙教过书,男女学生极多。
这边,赵福生逃走后,很快被他营里的士兵发现,火速报告了营长,营长又报告刘达五,刘达五又找到贺锦斋。
贺龙并不认为赵福生会给起义军带来灭顶之灾。他心里有本账:从军事上说,敌六个团分属三个军,建制不同,互不隶属;指挥序列各异,谁也指挥不了谁;加上师以上指挥官大都不在南昌,因而不可能有人来实行统一指挥。这样的部队,不能打仗,尤其不能协同作战。而起义军在南昌的力量除了贺龙本军的七个团外,还有叶挺的三个团,第二十五师的两个团,此外,蔡廷锴第十师三个团也在运动中,他们各团都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另外还有二十四师教导队,朱德所率的军官教育团一个营。以十五个团对六个团,基本兵力是两万比万余人。从指挥官看,敌方孤零零地几个互不隶属的团长,我方则由贺龙、叶挺、朱德、刘伯承、聂荣臻等将领组成了一个强劲的班底,并由一直掌握党中央军委工作的周恩来直接领导,即使敌人有所耳闻并有防范,也难以阻止起义。
可攻打有备之敌毕竟要困难得多。
“叛徒,祸害!”
贺龙交代一番,便亲自去找周恩来,商量改变起义时间。
本来预定8月1日凌晨4时起义,这个时间很好。晚上开进,拂晓起兵,是兵家常用的战术。尤其在当时的南昌,炎夏之夜,很难入睡,天近黎明,才是人们酣睡之时,此时起义,敌人多数蒙在鼓里。既然计划泄露,只有提前。前敌委员会决定:起义提前两小时,即8月1日凌晨2时开始行动!
从江西大旅社出来,周恩来突然停住脚步,对贺龙说:“赶快通知朱德同志,他还在佳宾楼与敌军官周旋呢,很有危险。”
朱德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