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起来了。”邓演达闭上眼睛,陈敬斋那副猥琐的神态又出现在他面前。陈敬斋原是行动委员会上海市干部会负责人之一,因犯错误受到留党察看的处分,并决定调往福建工作。他心怀不满,不愿意去,被王柏龄收买。这次他又装作来开会,半途伪装肚子痛,退席去告密。
“蛖!”罗任一捶了自己一拳,“都是我轻信了他,丧失警惕。”
“赶快想办法跟外面联络,我想南京还不至于杀我,但是三五年内决没有出去的希望,借此机会多读点书吧……”邓演达嘱咐着难友。
蒋介石在南京知道抓到了邓演达,即急令解往南京,关在军法司的“优待室”里。
蒋介石先指使陈立夫派人去劝邓演达。派去的人叫齐世英,他对邓演达说:
“你不是主张中国革命要中国人自己来干吗,何不帮助蒋先生削平内乱,然后从事建设,再行抗日呢?如果同意,可先去南昌暂住,或在南京襄助军政大计。”
邓演达眼睛一瞪:“蒋行个人独裁,完全背叛了孙中山主义,叛离了革命!”他说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后说:“共产党是政治问题,不可能凭武力解决。”
之后,蒋介石又派人向邓转达他的意思,提出由蒋介石任总司令,邓演达任副总司令,一同去江西“剿共”,由他出面调解宁粤分裂,或者派他出国考察,但都被邓演达一口拒绝了。
11月中旬,邓演达被移禁富贵山炮台。蒋介石亲自来劝降。走到禁闭室门口,他抬手制止往里跟的警卫,只许担任看守的连长、黄埔毕业生吴良玉一人站在门口守卫,不许其他任何人接近。
蒋介石往凳子上一坐,把白手套脱下扔在桌子上,低眉锁眼:“择生,别人反对我,还有可说,你我是多年朋友,有什么不可以讲清楚?你应该同我合作嘛!”
邓演达望着墙角一只大蜘蛛正在结网,脸皱了一下,下巴向上仰着,说道:
“只要你听取我的意见,不违背总理的意志行事,我当然可以和你合作,并且能合作得很好。”
“你怎能说我不是按总理的意志行事么,分明是汪兆铭、胡汉民他们与我釜底抽薪,使我铲除共党的计划一再落空。现在日本人又在大举进攻,你难道毫无感触?”
“要谈感触么,当然有,要不是你连年内战,排斥异己,民穷财尽,日本会这样猖狂么?”
蒋介石是个敏感的人,听见邓演达如此说,直起身子,脸色阴沉:“你不同我合作也没有关系。这样吧,我不久又要辞职了,你不要再写攻击我的文章,你可以出去。”
邓演达两只脚抬到椅子上,看了蒋介石一眼:“我写什么样的文章,不是我邓某要写,是中国人民要我写。”
蒋介石坐在这普通的、没有油漆过的方凳上,感到非常不舒适、不习惯,他不断交换着手脚的姿势,他忘记方凳没有靠背,总想往后靠,几次险些翻倒。蒋介石竭力控制自己,拿起手套,往外走,边走边丢下一句话:“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找我!”
蒋介石走了以后,看守吴良玉瞅瞅四周无人,便进到牢里,贴近邓演达耳畔说:
“我从各方面听到的消息,恐怕对教育长很不利,因为有人在校长面前捏造事实,搬弄是非,专说教育长的坏话。”
“那完全可能。”邓演达不知吴良玉是何意图,顺水推舟地说。
吴良玉更加机密地说:“这里是我率领的部队守卫,没有别人,由富贵山向北走不到十里,就是长江边上的燕子矶,那里我去准备好一条小船,趁夜陪教育长从小路逃走,只需一小时即可到达江边,乘船一夜就可到上海。”
邓演达却笑了:“你的心意很好。但这样我反而成了逃犯,我相信蒋介石要沽名钓誉,不敢对我怎么样。”
事实是,天真的邓演达只说对了一半。
蒋介石处于“杀之可惜,纵之可畏”的矛盾之中。他曾说过,黄埔军校里他最得力的助手,一是周恩来,一是邓演达。一个管政治教育,一个管军事训练。早年,邓演达对蒋介石十分尊重。蒋介石上大课时,邓演达总是陪同进入大会堂,亲自喊“立正”口令。蒋介石登上讲台时,邓演达总要搀扶一把。蒋介石讲话时,邓演达立正站在旁边,从不稍息,严肃端正,在场学员深受感染。目前,黄埔军校历届毕业生联名要求释放他们的教育长,这使蒋介石大为震惊,感到邓演达的威望太高,威胁太大。而戴季陶乘机向蒋介石进言:“今天可怕的敌人,不是汪精卫、陈济棠,真正能动摇政府根基,分散黄埔力量的,只有邓演达一人。”何应钦、何键、何成浚也联名给蒋介石去电,称“邓演达在武汉时期,为共产党张目,现又背叛党国,此人不杀,不足以安天下、慰党国”云云。
11月下旬,广东地方军阀和南京蒋介石政府开了个分赃会议,蒋介石被迫宣布下野。第一次下野前他枪毙了第十军军长王天培,这次,他要拿邓演达开刀,一为泄愤,二为做猴,以便乘余威卷土重来。
1931年11月29日夜间,蒋介石的侍卫长王世和带了几个卫士来到富贵山炮台,打开关押邓演达的房门。吴良玉上来问:“王大哥,请教育长到哪里去?”
人称“四粗”的王世和(一是身体粗壮;二是手脚粗暴;三是说话粗鲁;四是行动粗陋),嘴角一撇,胡乱说道:“校长请教育长去商谈党国大事,可能不再回到这里来了。”
汽车拉着邓演达朝夜色沉沉的南京城东开去。到了麒麟门外沙子岗,前面的汽车停下来。王世和过来向邓演达打招呼:“教育长,汽车抛锚了,您下来走几步吧。”
“这是去哪儿?”邓演达并无疑心。
“汤山。”
邓演达抓住车门,脚落到地面。只见周围一片茂密的松林,黑压压乌沉沉地摇摆着,前后左右,是累累的荒冢。他似觉异样,刚要回头,一阵枪声响起来,惊得松林里的夜鸟扑棱棱乱飞,邓演达的身躯倒在杂草丛生的荒地……
12月14日,宋庆龄得到邓演达被害的传闻,赶到南京来找蒋介石。
蒋介石客客气气。
宋庆龄很少有求于蒋介石,但这次她出面了:“现在国难当头,你与邓演达的矛盾,我来给你们调解。你把邓演达叫来,我们三个人当面谈谈。”
蒋介石默不作声,眼神闪闪烁烁。
宋庆龄追问着:“如果你觉得此地谈不方便,就派人陪我去见邓演达,让我先同他谈谈。”
蒋介石只是瞅着屋顶,一言不发。
“你说话呀。”宋庆龄心急起来,“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见到他。”
“阿姐,他的事你不要管了。”
“我一定要见他!”
蒋介石终于转过头,慢慢说道:“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你把他杀了?!”
宋庆龄满腔怒火,双颊微微地颤抖,她直起腰,随手把茶几掀翻,杯簋乒乓落了一地。
蒋介石见状惊惶失措,急急跑上楼去了。
宋庆龄返回上海,义愤填膺,奋笔疾书,发表了抗议杀害邓演达的通电——着名的“宋庆龄宣言”。随后,经陈铭枢派人从遇害处一个老农口中探得线索,找到了邓演达的遗体,已是模糊不能辨认,但所穿的棉衣还可鉴定。陈铭枢当即具棺殡殓,在小营岗重葬立碑。碑文为陈铭枢亲题“故友邓择生先生之墓”。
陈独秀时代结束“九一八事变”发生后,蒋介石和张治中分别接到何香凝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寄到蒋介石那里的是一条裙子,寄到张治中那里的是一件女褂子。信中附了同一首诗——为中日战争赠蒋介石及中国军人以女服有感而作:
枉自称男儿,甘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蒋介石接到包裹,心里不是滋味。他摆下了宴席请何香凝吃饭,对援助抗日之事却闭口不谈,只是不停地向何香凝的碟子里夹菜,连声“请,请”。何香凝见蒋介石不谈抗日之事,大失所望,对那顿饭,连筷子也没有碰,就回上海去了。
张治中却坐不住了。他本来就是血性男儿,去欧美游历,他见外国人每每问他:
“你是不是日本人?”仿佛东方只有一个日本,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所以他办校就想使国家强盛。可现在,国民党政府却采取不抵抗政策。
好在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首先举起抗日之旗,通电全国:为救国保种面抗日,虽牺牲至一卒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
战争之幕一拉开,退职在野的蒋介石也不得不复职。
1932年2月初,蒋介石由洛阳近南京至浦口,张治中前往迎接。路上,对蒋介石说:“十九路军单独在沪作战,孤军决不能持久,应该予以增援。”
蒋介石也有忧虑:“我刚回来,群龙无首,一时兵力难以调动。”
“现在党内反对派的人在上海说中央看着十九路军打光,按兵不动,这对校长的名声都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道理是这样,可哪里有人能带兵去!”
张治中停下步子,指着自己说:“我们中央的部队必须参加淞沪战斗才好,如果现在没有别的人可以去,我愿意去。”
“你?”蒋介石知道张治中一向倾心于教育,此刻却愿请命上阵,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他发出啧啧声:“很好。”
蒋介石立即关照军政部长何应钦,调动散驻京沪、京杭两线上的第八十七、第八十八两师合成第五军,命张治中率领参战。
这一夜,张治中迟迟不能入睡。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耳边不断传来哨兵的吆喝声、战马的嘶叫声。他望着石头城空中的繁星,想着自己的新任务,想着来日的战斗,想着不远的家乡,想着故乡满池碧清的清水塘,和塘边风中沙沙作响的芦苇。他心中没有杂念,没有疑虑,也没有忧伤。他凝望着夜间的地平线,知道那里便是敌人的阵地。他两臂交叉着紧抱双肘,因即将置身于战斗而心潮澎湃。他在深夜鸡鸣前起床,用楷书写下遗嘱,决心以死抗战。
出发之前,他将何香凝寄来的女褂子和诗篇遍示各将士。顿时三军激奋,士气大振,车辚马啸,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再说高语罕。1938年7月,他和出狱后的陈独秀逃难到重庆,后又搬到江津居住,从此深居简出,两人一道翻译英国的大百科全书。
在江津期间,共产党方面的董必武曾多次去看望陈独秀,并劝他以国家、民族为重,抛弃偏见与固执,写一个书面检查,回党工作。但陈回答:“回党工作,固我所愿,惟书面检查,碍难从命。”刘伯坚曾从互济会经费中拿3100元钱给陈独秀,资助其生活。陈独秀感动得热泪盈眶,紧握着刘伯坚的手,坚决不收。国民党方面也有人给他送钱,他态度冷淡,拒绝接收。
张国焘叛党以后,向蒋介石建议,由国民党知名人士公开访问陈独秀,并将陈独秀的抗战言论编辑成册,以扩大对付延安的宣传。蒋介石与戴笠商量,戴笠说,这不过是张国焘的黔驴技穷手法,把共产党开山祖师搬出来,以此自重,搪塞校长。
蒋介石主张将计就计,并特别强调要慎重保密,以私人身份前往。戴笠和胡宗南接到指示后,备了水果、茅台等礼品,微服拜访陈独秀。陈独秀听说是这两个人,感到十分意外,拒不接见。他俩就找高语罕通融,才得会见。一见面,陈独秀便问是不是蒋介石关照来的。“蒋介石杀了我许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国共合作,我不反对他就是了。”
“他们要你发表言论。”高语罕将来人的意思点明。
“本人孤陋寡闻,不愿公开发表言论,引起哗哗不休之争。”陈独秀毫无热情,“请转蒋先生好自为之。”
戴、胡二人只好离去。
1942年5月27日,虽时届初夏,但天色阴霾,还夹着丝丝小雨,使人觉得寒气未退。晚上9点40分,当医生给已经昏迷两天的陈独秀注射了强心针和平血压针后,陈独秀挣扎着起来,突然头一偏,便离开了人世,终年63岁。
高语罕送走了他最后一个故友,和他那本未翻译完的大百科全书,于六年之后也在清贫中故去,享年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