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阶段不同……”
“我难以接受。”邓演达忽然问道,“恽代英呢?我想听听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高语罕神色黯淡:“他被蒋介石抓去了。”
“啊?”邓演达一愣。
恽代英被租界当局引渡,关押在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内。由于他在巡捕房内已被打得通体鳞伤,面部浮肿,又没有戴眼镜,面容变形,所以没有被敌人认出来。
周恩来从欧洲回来,接到恽代英买通看守送出来的一封信。信里详细说明了他被捕的经过,他的口供:
王作林,年三十,从前在武昌电话局做事,本年十月失业,闲住家中半年(家在武昌豹子街)。此次偕友人林君乘大古轮来沪找事。初与林住法大马路鸿运旅馆,因太贵,搬住东新桥车夫住小客栈(三日到沪),每天所住客栈无定处。六日下午到韬明路惟兴里一○二号王春(同乡在铁工厂做事),找不着此号码。出外遇抄靶子,见王穿短衣,戴眼镜,有水笔、手表,及四十元,意似怀疑。又似欲取去此四十元。正争持间,有人搜得传单一包,遂说是王所带。
实则王仅穿二短衣,无处收藏。因带至捕房,外国人遂由毒打,强迫承认。有人从旁怂恿说,可认是别人所交,并出五元,嘱为发散。王为所动,承认是旁人所交。但后来因身边无五元票,所以只得说,交者嘱王拿了过街,即自来取。
后外人忽拿出收条二纸,钥匙一圈,说是王身上搜出,并说王曾拟销灭收条,更是全无其事。王亦始终不认这是他的东西。外人又加毒打,更逼说地址。说是小客栈,又打。于是只好说鸿运旅馆,但不记得号数。又被强迫,于是胡说是四十号,外人又毒打。逼招共党机关,自然无法说出,进关看守所。夜间外人提王坐汽车去找惟兴里一○二号及鸿运四十号,均无此号码,又遭毒打。次日提公堂,即有司令部包探,诬王为吴淞共党领袖,要求提解。即解公安局问过一次,王仍供如前。即解司令部,现已三天未问。王决在问时,要说明巡捕房逼供实情。王此次在捕房被打得面相都改变,此后未受刑讯。在此无一熟识的人,但同狱颇多关照,有人送与衣被菜饭,亦不成问题,外面勿须挂虑。并不要送钱物探望,以免反引起枝节。但外间有了相告之语,望于接信后,至迟第三天(后天)十二点(午)与来人约定在龙华客栈交一回信来。如尚无回信,亦须派人来与他另约一时间(来人需要酒钱可照信内给他)。
最好能将三号从武汉进口船名开一个来。如能为找一地址、职业可查的交来。此信能在提问以前交到更有用处(手表、水笔、钱都可不要也)。
照此情形,大约判决不过进苏州,不过如能设法早些出狱,自然更好了。
周恩来看完信,对陈赓说:“看来他还没有暴露,你打通关节,设法营救。”周恩来想了想,又说:“通知他不要参加容易暴露身份的斗争,也不要让家属去探监。”
不久,因查无证据,恽代英被转押到清河径监狱,以“煽动集合”的罪名,判了五年徒刑。陈赓也高兴地告诉周恩来,他已通过高等法院法官的地下关系,讲定提前释放。
1931年初,恽代英被解到南京江东门外的中央军人监狱。周恩来经过联系,通知沈葆英可以去探监了。
沈葆英下了火车,经过水西门,走了十多里荒地,来到监狱,走进警戒森严的黑漆大门,穿过好几条阴沉沉的暗道,到了会见的地方,坐在那儿等着。一会儿,传来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两个看守押着代英出来了。葆英一见代英那杂乱的头发、蜡黄的面孔,披着一件黄色的囚衣……不禁鼻子一酸,把老早就准备好的话都忘掉了,只说了声“你……怎么啦?”
代英没戴眼镜,表情也很平静:“四妹,你怎么啦?我很好啊!我是被冤枉的。
等刑期满了,我们还是能够团聚的。我问你,你来时,家里人都好吗?”
葆英明白他说“家里人”的意思,忙回答:“好,都很好。”见看守不注意,又补充了一句:“伍豪问候你。”
恽代英眼睛一亮:“他回来了,谢谢他。”恽代英又问道:“我带回去的信收到了吗?”
沈葆英点点头。
代英很高兴,说道:“我在这里很好,同伴们都很照顾我,我每天还在练八段锦呢。将来出去还得做生意活命呢。对家里人说,千万不要惦记我,他们平安健康我就称心满意了。”
沈葆英把带来的包裹交给恽代英。那里面包着衣服、裤子、饼干、面包,还有几本旧小说、唐诗宋词等。在书本的缝隙里,她写了想说的话。
恽代英看着东西,看着儿子“小毛弟”的照片,正要说话,一个看守突然从横道走出来,大声吼着:“时间到了,走吧,不许说话了!”
沈葆英急了,连连喊道:“看守,看守,你们放了他吧,他有病,他没有罪,他是好人,你们放了他吧!”
代英站在原地不动,隔着两道墙壁,在两个方洞后面对望着,恋恋不舍。一个看守走上来,推了一下代英,恶狠狠地说:“你还等什么,快走!”
代英轻蔑地瞪了那个看守一眼,厉声说:“不许动我!我会走!”他又对着葆英喊了一句:“费心照顾好小毛弟吧,我不会忘记你的!”说完,便扭转身,拖着沉重的铁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多月以后,陈赓火急火燎地向周恩来报告:“糟了,顾顺章叛变,为了向蒋介石邀功,把恽代英供出来了!”
周恩来神色陡变,指示着:“你快通知李克农、李强他们,立即控制顾顺章一家,想办法提前营救恽代英。”
恽代英留下万古诗
3月12日,是孙中山逝世六周年纪念日。蒋介石带领文武随员上紫金山谒陵。
礼毕,步出灵堂,蒋介石朝西一望,只见明孝陵苍松翠柏,枝繁叶茂,大有王者之气,突然动了为自己选墓地的念头。他一下山就电令湖北省政府,要建设厅厅长肖萱即日来宁。肖是蒋的亲信,平日亦喜阴阳堪舆之术,常与蒋介石谈论风水。他来到南京后,知道蒋介石要他帮选坟地,自感此事责任重大,便又请他的老师刘松君来宁共同察看。
肖、刘二人一起到紫金山,四下探看,一致认为此地风水好。接着他们又奉命到溪口、苏州一带察看了半个月,回到南京汇报说,紫金山最高峰下这块地方,山势雄伟,局面开阔,位置适中,堪称最佳,甚至比明孝陵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还要好,可保万世基业,等等。
蒋介石自然听得开心,便把自己百年之后的穴地定在紫金山。
送走肖、刘,副官拿着一叠卷宗进来报告:“按顾顺章供认,我们确准军人监狱那个化名王作林的就是恽代英。请示先生如何处置。”
“没有搞错吗?”蒋介石又惊又喜。
“军法司司长王震南曾拿着他在黄埔军校照的相片去核对过,千真万确。”
“先不要伤害他!”蒋介石端坐着,扬了一下手臂,“你们可以去劝导他,就说我说的:‘你曾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中国青年的领袖,是国家杰出的人才,希望你回国民党来工作,我们绝不会亏待你。’”
副官很快回来报告:“他承认是恽代英,但不肯投降。”
“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要请他吃饭。”蒋介石还抱着一线希望布置着。
恽代英被带到蒋介石中山陵附近的官邸,蒋介石指指桌上的几盘菜,说道:
“在黄埔,你和高语罕总指责我浪费,所以我今天只以素食待客,以表我的诚意。”
“说起诚意,”蒋介石见恽代英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在黄埔我就对你十分诚意,我想你不会忘记吧,那时,我吃什么,都给你送一份……尽管不久前,你还写文章指责我,说什么裁军首先要从我裁起,说什么我蒋中正是卖国的,专制的,号召公众起来反对我和我的政府,这些都是不能容许的!不过,我可以原谅你,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依然可以重用你。”
恽代英用手捏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他又摸索着口袋,大约是在找眼镜,发现眼镜竟还牢牢地挂在耳上,他扫了一眼蒋介石,平静地说:“你我在黄埔军校接触虽不多,但相互还是了解的。你不要对我抱任何希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蒋介石的目光和他相遇在一起,他惊愕地望着他,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站起来吼道:“你不听劝告是要后悔的!”
说完,蒋介石离开餐室。恽代英被带回监狱。随之,蒋介石的手令到了:立即就地枪决!
4月29日中午,难友们正在吃饭,突然狱中阴暗的通道响起了沉重的脚镣声。
难友们举目相望,只见灰暗的过道上,一群狱卒押着恽代英朝监门走去。他唱着国际歌,难友们噙着热泪,和他一起唱。狱卒们忙把恽代英押到狱中菜场角。前来监刑的王震南色厉内荏地狂叫:
“恽匪代英跪下受刑!”
恽代英双眼冒火,严词拒绝:“共产党人是从来不下跪的!”他朝着狱中的难友们,演说起来:“蒋介石走袁世凯的老路,屠杀爱国青年,献媚于帝国主义,较袁世凯有过之无不及,必将自食其果!”
王震南急令狱卒行刑。一个狱卒举起枪,竟双手颤抖,扣不动枪机。王震南只好换上一个姓朱的刽子手开枪。
青年导师、一代英豪,年仅36岁的恽代英身中数弹,倒在血泊里,仍在呼喊:
“打倒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
陈赓把恽代英牺牲的消息告诉周恩来,两人许久相对无语,默默流泪。
1931年12月16日,毛泽东代表苏区政府通缉叛徒顾顺章的通令中,专门列举了顾顺章的一条罪行:“他更将已经给南京政府定了徒刑的中共中央委员、全国革命青年领袖恽代英同志等从狱中指证出来,给反革命立即枪杀。”
“我要为老师复仇!”陈赓擦干眼泪,潜入上海市区。可惜他自己也被另一个叛徒指认出来。凑巧的是他被关进恽代英原来坐的监狱。他看见恽代英写在斑驳的牢壁上的一首诗:“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抓起敌人要他写招供的笔,套用原韵,在墙上又填了一首新诗:“沙场驰驱南北游,横枪跃马几春秋。为扫人间忧患事,小作南牢试作囚。”
时间恰恰过了两年整。
邓演达遭暗杀
蒋介石风闻邓演达在上海“呼风唤雨”、“结党营私”,感到对南京的统治威胁极大,遂派王柏龄到上海,与淞沪警备司令熊式辉合谋侦察临时行动委员会的活动,并悬赏30万元缉捕邓演达。
陈友仁等人劝他:“上海不能再待了,到香港来吧。”邓演达回复:“指挥起兵反蒋这么大的一件事,不在国内不行。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安全,要人家牺牲呀!”
别人再劝,邓演达急了,拍案子大喊:“老百姓等不得了!革命就是站在大众面前为大众牺牲的事,我就随时准备着被捕,随时准备着被残杀!”
人们担着一颗心,不好再劝了。
军事策划工作紧张地进行着,为了准备这方面的干部,邓演达专门开办了准备江西起义的训练班。只待训练班一结业,他就前往江西陈诚十八军的驻地指挥起义。
1931年8月17日下午1时,邓演达正在愚园路愚园坊20号对干部训练班学员讲课,门外突然闯进一伙暴徒,领头的一见邓演达,脸上堆出一副笑,讪言道:
“嗬,我不知道是邓先生,早知道是你,我不会来,对不起!”接着一声嚎叫:“举起手来!”开会的十余人全被脚镣手铐捕送到英国巡捕房,关在一间只有一丈见方的临时四室里。
邓演达用肘碰碰一起被捕的罗任一,小声问:“愚园坊这地方从未暴露过,怎被特务知道?而且来的人都是临时通知的,现在只有一个人漏网……”
“肯定是陈敬斋,”罗任一目光闪动了一下,悄声说,“是他叛卖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