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卉惠并没有阻止叶依依的任何问话。
她和淇水镇上当娘的不太一样。
别的小孩子,旁人问个话,总要怯生生回头望望自个儿爹娘,从大人的脸色或表情寻找答案。
柳卉惠不这样,倘若叶依依转头征询她,她不过云淡风轻地说一句:“自己想,自己说。”
柳卉惠当了太久的乖孩子,也受了太多人的称赞。从小到大,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卉惠真乖”,“卉惠就是懂事”,“有惠卉这样乖的女儿真是福气。”
柳卉惠绝对不想叶依依成为第二个柳惠卉。
叶依依对着土黄的背影,继续发问:“你这么高大,怎么藏在泥土呢?难不成像老鼠一样打了洞?”
“点”依旧不吭声。
“在土里会冷吗?肚子饿了怎么办?难不成,也像老鼠一样在洞里藏好了食物?”叶依依接着问。
叶依依是个可爱聪慧的女孩子,脑子里常常会有很多很多奇思妙想。有时,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会因为想到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睛眯起来像豆荚一样。”柳长烽时常这样说。
“点”的背又僵了一下,和无数其他的“点”一样,他并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一点”、“二点”、“三点”……若是死了,很快,便有新的“一点”、“二点”、“三点”……
从未有人关心他们是否穿得暖,是否吃得饱,是否开心,是否难过?
他们是无数的“点”,只知道形成网,形成这世上最厉害的杀人工具,只知道为主人效命。
可是,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只因,他们一出生,便已在“网”中,便已成为“点”,便已是工具。
“杀”和“被杀”,是他们的宿命,死亡,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或许,你已把吃的藏在身上,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叶依依还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点”停住了脚步,顿了顿,“我们可以不吃东西,也不会带吃的在身上。”
“点”的回答,让叶依依惊喜无比,让周遭无数的“点惊诧莫名。长久以来,他们只是执行任务,从不会和“猎物”有任何交谈。
“是吗?太神奇了,难道你是神仙,都不食人间烟火。还有,你的声音很好听啊,不知道你人是否也一样好看。”叶依依叹道。
“点”又一次停下了脚步,“我叫'十点'”,他朝着前方轻声说。
不过,柳卉惠和叶依依都听到了。
“哦,我叫叶依依,我娘叫柳卉惠。”叶依依很热情地告诉十点。
“我知道。”十点依旧对着前方说。
他们走过望淇楼前面的一大片荷塘。
盛夏曾娇艳无比的荷花已早已枯萎成了黄褐色的一片,棕褐色的莲蓬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
“这里的荷花很漂亮的,等到明年夏天你再来看。”叶依依道。
十点不再言语,离主人越近,他越是胆战心惊。他不知道其他的“点”是否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谈,即使在撤网之后。
十点能够听得到隐匿于附近的“点”的呼吸,谨小慎微,近乎于无。
在进望淇楼之前,十点瞥了一眼那方荷塘,心下不禁黯然,“网到之处,寸草不生”,恐怕,再出来时,这荷塘已染尽血色。
柳惠卉在踏进望淇楼的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叶依依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
月白色的叶正稀就站在柳卉惠的面前。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些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站在他左侧的令狐乔即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就在柳惠卉牵着叶依依,抬脚进来的那一瞬间,令狐乔甚至感受到叶正稀那几乎不被人发觉,甚至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
她看见,叶正稀背在身后的右手大拇指轻微颤动了几下。
可惜,柳卉惠似乎没有看见叶正稀。
柳卉惠看到了令狐乔。
柳卉惠从未见过如此美丽而妖娆的女子。
“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她'”。很早以前,柳卉惠就知道叶正稀心里有“她”的存在。
柳卉惠心里一阵酸涩,她终于知道他要的“她”是怎样的了。
整整六层楼的人,在柳卉惠进来的那一刻,都静了下来。
于淇水镇的男人而言,柳卉惠的到来无疑给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于驭剑谷的人而言,柳卉惠至少是名誉上的少主夫人。虽然,看起来如此的普通、平凡。
静默之中,没有人开口说话。
十点已默默退了出去。在与叶依依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想:“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孩。”
眼下,这个“有趣的女孩”又开始说话了。
“你是谁?”叶依依睁着大眼指着令狐乔发问。
“我是令狐乔。小妹妹,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令狐乔对着叶依依展颜一笑。
“我自然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叶依依一点都不否认。
柳惠卉和叶正稀在心里同时被女儿这份天生自带的自信深深折服。
柳长烽在世之时,有一次,叶依依和淇水镇十余个小伙伴相约去邻近的来福镇玩耍,临行前,和柳长烽约好太阳下山之时在淇水镇街口接她。
柳长烽摸摸山羊般的胡须,故意问道:“可是,那么多人中,我怎么找得到你呢?”
叶依依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极认真且得意地回道:“那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就是我咯!”
现下,叶依依盯着令狐乔,毫不客气地说:“不过,你却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女人。”
令狐乔闻言脸色一变。她自恃美貌天下无双,从小万般宠爱于一身,哪知会有叶依依这种小孩的出现。
柳惠卉本能地将叶依依往身后一拉。作为女人,她当然清楚一个女人被当面说丑的心态,何况还是个高傲自负的女人。
“小孩子闹着玩儿的。”柳卉惠淡淡地说道。
“你的确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女人。不好好穿衣服,还不穿裤子,搽那么厚的粉,羞羞。”即使被娘亲拉在了身后,叶依依还是伸出脑袋像倒豆子一般把话“呼啦呼啦”一股劲儿说完,然后赶紧把脑袋藏了回去。
“你……你……”令狐乔气得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她从叶正稀的眼神里读出了戏谑。那样的眼神,她在姬冰涅的眼神中看过。
曾望道已笑出了声。
楼上楼下的“点”们依旧沉默,动都未曾动一下,不过令狐乔知道,他们在心里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