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发现刘红菱什么时候醒的。
她已坐起,目光如炬:“这里可不是谁想进来就进来的。就算把这整座房子都烧了,这瞎了眼没脸没皮的王八羔子也休想进来。”
柳卉惠惊喜地叫道:“娘,你醒了?”
刘红菱暼了一眼女儿,“不醒,难道被你活活气死!”
当年,柳卉惠不顾一切,硬要嫁给叶正稀,刘红菱就坚决反对。
“老爹,我总觉得叶正稀这小子并不怎么爱惠卉。”刘红菱对丈夫说。
柳长烽只一声叹息,幽幽道:“可是惠卉却爱上了他。”
“那怎么行,惠卉一遇上叶正稀,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整天小叶、小叶的。这样下去,准吃亏的。”刘红菱嚷嚷。
柳长烽转头看向妻子,常年吃药的脸上已略微浮肿且泛黄,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华,有时说些胡话、疯话也不自知。
她已早非当年的她,可是,他自己从未想过要离弃。
刘红菱走到苏无名面前,看了看,“这小子根基不错,毒虽已解,不过要完全除净,尚需要两天,而且,功力可能……”这半句她终究不忍心讲出来,那是天下学武之人最大的悲恸与禁忌。
苏无名却已感知,那股伴随他多年的气流正在源源不断的消失。
“两天!”第二春大喜,他以为要十天半月,“请前辈指教。”
刘红菱看了眼第二春,“看在你刚刚救我的份上,教你两招。”
刘红菱又看看柳卉惠放置的药草,满意地点点头:“丫头,不错,将来卖不成布,当个郎中也能养家糊口。”
“把这些药混在一起,全部打成汁,把所有的水和进去。”
第二春和柳卉惠把一切迅速准备妥当,趁着空隙,第二春实在忍不住发问:“前辈,请问为什么必须是两天?”
刘红菱面露悲戚之色,看了一眼正倒水的柳卉惠,“因为,我掐指一算,我只能清醒两天。”
苏无名与第二春闻言对视一翻,心中均泛起酸涩之感。
暗室里,第二春将四分之一的药水倒入木碗喂给苏无名。
柳卉惠将剩下的药水提过来。
刘红菱道:“此药内外同时起作用,药入胃里,如火着,外药浸入身体如覆冰。最终,药入血液,能促进血液再生。所以,此药名冰火两重天。”
没有人知道这种药的厉害,除了服药者本人。
世上有一种痛,除了本人没有人能够体会,那叫做“自己的痛”。
药力生效时,苏无名在地上痛得滚了几十圈,却没有发出一声,如果第二春撬开他的嘴,能看见里面全是血泡。
他的眼已火红,身体却冰冷。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死。
第二春是他的朋友,也是医者,他站起来,背向她们,也不再看地上痛苦万分的他的朋友。
一字一顿,第二春仿佛在和自己说话:“公子无名,天下皆知。十岁,于冰雪之中伏三日,猎熊。”
“十三岁,独战'五毒盟'盟主独孤秋,伤三十剑,取项上人头。”
“十八岁,迎战'万剑山庄'第一神剑南宫绾,脚筋尽断,取其双臂。”
“二十岁,挑战医神第二墨寒,以身试毒,救父苏烈。”
也就是那一年,第二墨寒的宝贝儿子第二春,结识了藏剑山庄苏无名,两个老子斗得火热,两个儿子却结为生死之交。
“苏无名,所以,你要活着,你要好好地活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第二春已泪流满面。
苏无名已痛得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牙齿已咬住了舌头,只要再用力一下,便可永远逃离痛苦。
也许媚无双并不是天下最难解的毒,它的解药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真的忍不下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苏无名,你输了,你被自己给打败了。”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苏无名决定向死神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突然,一股和着清凉的腥味的液体伴随着一只女人的食指伸进了他的嘴,轻轻拨开了他已咬上的舌,“喝点这个,也许会好受一点。”声音很温柔,苏无名知道是柳卉惠。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怪,苏无名生于江湖,本不容易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和第二春并未深交便已信任,他对柳卉惠,也有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很听话地任由那股浆液滑入喉咙流入五脏六腑。他听见刘红菱无奈地说:“你不要命了!?”
柳卉惠并未回答,苏无名却感觉耳旁有如柔风吹过,“应该会好一点,可以答应我,保护好我的女儿吗?”
苏无名想开口,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像被冰封一样打不开,他感觉到有成串的微热的泪水滴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忍住剧痛,使劲地点头,直到陷入无边的黑暗。
叶正稀在柴房里,仿佛自言自语,“苏无名,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而且,你中了毒,所以,第二春才会急忙赶过来,不过,没有人能救得了你,哦,不,是你们!”
“给我守住这里。”叶正稀转身离去,好似在和空气对话。
暗室里的第二春神情凝重:“叶正稀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能够号令网?”
刘红菱叹了口气,“什么来头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能从网逃出来。”
江湖中,任何人面对“网”,便没了生的希望。
“网是什么?”柳卉惠轻声问。
“江湖中最厉害的杀人组织,没有人性,没有感情,只有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收手。没有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没有人见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真面目。”第二春回答。
“可是,网总有破的时候,不是吗?”柳卉惠又问。
“不错,可是他们会自动补好。”
网本已牢固,更何况是一张可以无限增补的网。
柳卉惠不再说话。
暗室里很安静,叶依依的呼吸声很均匀。
柳卉惠想起多年前和叶正稀的第一次见面。
那日,斜风细雨杨柳依依。
柳卉惠正坐在柜台里,手里捧着一卷《诗经》,刚好读到“氓之痴痴抱布贸丝”,却听得耳边一声“掌柜的,这匹布要不要?”
抬眼看去,却望进了一双深如湖泊的眼睛。
柳卉惠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淇水镇从来就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虽然下着雨,那双眼里却盛放着和煦。
“这布匹要吗?”少年声音很好听。
布是很好的布,颜色是清淡的蓝,柳卉惠并没有巡例去把母亲叫出来,便把这布收了。
给了钱,少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用那双迷人的双眼扫了一下店里的布帛,指着其中一匹鲜艳的黄布,叹道“真漂亮。”
“是吗?那是我染的。”柳卉惠很得意。
布染出来的时候,刘红菱很不开心:“淇水镇才不会有人穿这种鲜艳的颜色,简直是浪费。”
柳卉惠才不管这些,摆货的时候偏偏把那匹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很多人,尤其是女人,经过布店的时候都忍不住向那匹娇艳的黄多看几眼,然后说:“这么妖,谁会穿。”
柳卉惠有些黯然。
少年是这许多日子来第一个称赞这匹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