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号声惊醒了唐黛,山麓间狩猎的贵族们骑着马射杀包围圈中的太平天国成员,间或传来某人报数,以杀人者数众者胜出。
你肯定看过南京大屠杀的资料片,唐黛也看过,那时候学校播的教育片,里面日本侵略者也这样屠杀中国人,规定时间内谁杀人数目最多,谁胜出。
那时候她只觉得不可置信,而现在,当这个场景真的出现在她面前,血与呼号成为这山间黄昏的晚歌,她只觉得冰寒彻骨。
唐黛踉跄着奔往东面,裕王爷和王上在那里狩猎,可是她只跨出去了一步,何馨便拉住了她:“你在干什么?”唐黛觉得她远比自己勇敢,她的声音一直很镇定:“如果你现在去帮他们求请,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死。”
唐黛看着包围圈里正拼死想要突围的太平天国战士——她觉得他们完全配得上战士这个称呼,天色渐暗了,她已看不见他们的血,只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山风中渐渐低微下去。
“不要去了袋子,你我都救不了他们。”何馨的声音极低,唐黛回头才看依稀看见她眼里的泪光:“这并不是苟且偷生,如果拼尽我们两个能够救得他们,那当然是值得。可是若是搭上我们两个也于事无补,为什么我们要白白牺牲?”
唐黛以手捂了嘴,何馨觉得肩上湿湿凉凉,抬头看她时才发觉她的泪漫过指间,见何馨诧异,她笑得尴尬:“我一直以为我只是看《废后将军》《情殇尸妖》那种天雷狗血虐恋的小说才会哭……没想到现在看古代战争片也会哭了。”
她在这最不合时适的时候开玩笑,何馨却没有笑,她掏了罗帕拭去她脸上的泪。
山风渐寒,光线渐暗,血腥浸透在风里,弥漫了山林暮色。
狩猎终于结束了,山间寒意甚浓,她和何馨却穿得单薄,唐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裕王自山间下来,将身上红色绣金丝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何馨身上,一弯腰将唐黛打横抱在怀里:“好了,回车上去吧。本王晚点来陪你们,若是害怕,多燃几枝蜡烛吧。”
他的脚步沉重地踏过落叶枯枝行往马车停放处,期间隐约可见士兵将肢体不全的尸首堆放到一处。恍忽间唐黛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众多尸首中的一具,在这个无根无叶的大荥,任由着人拖到某处,付之一炬,看烈焰将一生焚尽。
唐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就是兔死狐悲么?
她在裕王怀里低泣,裕王低头去吻她的额角:“嘘——莫哭,皇兄听见不好。”他将唐黛放到车上,叫了寿王府的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守着马车,侍卫在车里送了银烛台,上面支了六枝蜡烛,车内亮如白昼。裕王正欲放下车帘,转头遇上悄悄走近的王上:“臣弟见过皇兄。”
非是朝堂,礼也从简。王上倒是很喜欢这种随意,他往车里看了一眼,何馨在逆光处,他只见着满脸泪痕的唐黛,泪将裕王“临死前”拍在她脸上的血手印冲刷开来,显得很是滑稽:“这就是你的那枝并蒂花么?”王声的语气很是玩味。
裕王微躬身:“正是。”
王上怎不知自家手足的德性,他这个弟弟风流在外,但自家养的女人不论新旧可个个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要动他一个他能心疼死。但王上说出来的话却是:“朕记得大荥律例里边,容色倾城的穿越者是须毁其容的?”
裕王干笑:“皇兄说笑了,这般姿色,随便扒光了丢大街上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倾什么城啊。袋子、馨儿,过来见过王上。”
唐黛于是和何馨一并下了车,唐黛是行不来这古礼,就跪下假模假样地磕了个头。何馨本是魂穿过来的,为了隐藏身份她没少费心思,这时候便也依着大荥的礼仪向王上盈盈一拜。
那烛摇影曳下的一拜,衣带当风,发丝蹁跹,人如梦似幻。王上唇色苍白。冷场良久,他终于挥手:“平身吧。”
他突然拂袖大步离开,裕王转头看何馨,突然他也叹气:“外面风大,回车里吧。”
车队一直到戌时才汇合,他们生擒了太平天国的组织者黎桥。大荥王朝的王上骑在马上,看着下面浑身浴血、五花大绑的谋逆者:“就是这个人?”他偏头问一旁的裕王,裕王点头:“是他。”
王上将手中长弓递给身边的侍卫,摘下手上黑色的皮指套:“黎桥,你的副手都归顺朝廷了,你也降了吧。从你们兵工厂缴来的一些兵器,朕还是非常感兴趣的。”
旁边有人燃起了火把,他一脸君主的高高在上,黎桥抬头仰望他,一脸血污,完全及不上他的尊贵优雅,语声便带着难抑的骄傲:“承明皇帝是吧?”
“放肆!”旁边有侍卫持长枪,打横一扫直中他双膝,他站立不稳跪了下去。
王上却挥手制止:“你还有何话说?”
二人问答间,裕王只觉得有微凉的手扣进了他的五指,他回头便见着唐黛,松脂的火把燃得滋滋有声,火焰映照她的脸,暗金色的火光遮去了原本的苍白。周围兵士有人见到裕王爷抱她上车,也并不敢阻拦。她踮了足尖,在他耳边低声道:“王爷,请杀了他吧。”
裕王转头看场中,黎桥依旧跪着,长发散乱,他脸上全是血,声音却没有多少悲意:“前人枯骨,纵然失败也能铺就后人道路。黎桥今日身死,他日,必有人会揭杆再起。”
面对这样公然的挑衅,承明皇帝却并不动怒,他笑着转头,话却是对身边的裕王爷说的:“这个人骨头很硬,朕知道对付骨头硬的人,还是得交给你啊。”
裕王拱手:“皇上,臣弟认为此人留不得。一是此人本是七尺男儿,若臣弟以刑折辱,怕是会惹百姓非议。二则他在,那个所谓的太平天国余孽怕也是贼心不死。不若就地处决,将其头颅悬长安城城门示众三天,以儆效尤。”
王上显然是考虑了半晌:“也罢,那就杀了吧。”
裕王从身边刑远腰间抽了长剑,却是递到唐黛手上:“去吧。”
唐黛穿越到大荥王朝一千多个日夜,她已经握惯了毛笔,却是第一次握上这剑柄。她身上在发抖,裕王声音很低:“不去本王反悔了。”
唐黛于是持着剑走出去,王上将声音抬高,让所有的将士们都听见:“唐黛,你也是穿越者,今夜却要亲手杀了这为穿越者谋求自由的黎桥么?”
黎桥抬头看她,他脸上带着微笑:“唐黛……你就是黛色烟青吗?”
唐黛一直在想自己的台词,可是她无法教会这些人什么是文明,也没有布鲁诺和苏格拉底此类先驱的勇气,她只有像加略人犹大一样握着凶器站在这里。
周围的嘻笑声都淡去,他们都在看她出手,看铁器入骨肉,溅出温热的鲜血。黎桥嘴角依旧带笑,他的目光甚至带了些许鼓舞:“不是每一场穿越都需要建功立业,不是每一场穿越都能够倾国倾城。但是若不是这次穿越,我会在家长里短、朝九晚五的太平盛世中锈蚀,每天六点半挤地铁上班,下午六点钟挤地铁下班,为着几千块钱的薪水疲于奔命,一生庸碌。终其一生都不能感受这热血,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何为信仰。所以……不用遗撼。死亡,本身就不是遗撼。”
他歪了歪头,那是个二十七八的年青人,眉宇间还带了些顽皮的色彩:“来吧,痛快点。”
唐黛眼前已经模糊,她高举了长剑,眼一闭,狠狠地劈下去——剑卡在黎桥的肩胛骨里,黎桥拼命摆头吸气,半天才咬牙出声:“瞄准一点,瞄准一点。”
唐黛已经哭成了泪人,最后何馨分开人群走出来,她将唐黛推过去,抽了她手中的长剑,一剑直接刺入他的心脏,黎桥依旧在笑,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色大,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让我死。我看过你的书,还留过手印和评……很精彩。”
何馨低声却是告诉唐黛:“转过头去,怕就别看。”
话落,她反手一绞,黎桥瞬间气绝。
周围掌声响起,他们都为何馨这干净利落的一剑喝彩。何馨揽着唐黛看四周隐没在火把光影中的人群,她的声音也带了笑,言语却透出入骨的绝望:“袋子你看见了吗?这世界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
唐黛俯身去探黎桥唇边溢出的血沫,那血却像她的眼泪一样越擦越多。
不是每一场穿越都需要建功立业,不是每一场穿越都能够倾国倾城。但是若不是这次穿越,我会在家长里短、朝九晚五的太平盛世中锈蚀,一生庸碌。终其一生都不能感受这热血,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何为信仰。
可是黎桥,什么是信仰?
公开亭之外,浮云小筑书稿纷沓,评论也都披了马甲,那些褒贬不一、伴我永夜的话,哪一句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