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瞒天过海的“费迪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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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置身于P4隔离区内,秦旭到反而踏实了。所有让他担心的事情,心里也盘算的大差不差,归里包堆,盯紧了方如欣就行呐。
当“红色三瓣花”高危生物标识,左右各半合拢为一的时候,突然间,秦旭慌了神儿似的,径自返身跑回密封门跟前儿,上下左右胡乱摸索一气,仿佛丢了东西……护目镜,皮手套,那虹膜和指纹根本就是摆设嘛,她方如欣也没法子逃出去啊,还有,肯定还有其他的……
“别费劲儿找了!P4里面的锁由电脑控制,密码是……”
秦旭的视线,紧紧咬住一头蓝色“熊本熊”的背影,正蹒跚着朝一排兽笼走去……声音是岑小雨的,她就是“熊本熊”咯,逻辑习惯嘛——岑小雨负责饲养动物,也是方如欣的解剖助手……秦旭有意识地训练,在“逻辑习惯”与“声形同步”之间熟练自如地切换,否则,肯定要跟丢了人。
“有密码啊!那还不赶紧共享一下!……刚就想说,生死都系于您一身,简直是难承之重啊,是吧,方医生?”
秦旭不无调侃的语气里,难掩石头终于落地后的窃喜,从此便可心无旁骛地当好摄影师,无需神经质似的地全场紧逼盯人咯……分得四分之一的话语权,如同临时工拿到了老员工们的专享……同工同酬,有归属感,就是幸福!
“共享个鬼呀!密码保密,方医生一人掌握……P4里就这规矩,你就别矫情了,赶紧干活儿!……喏,摄像机在裕子那边儿,过去找她拿……”
岑小雨兜头一盆冷水,秦旭就连装作反应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这儿所有的“金蛋”都是为他自己个儿准备的……许智霆,方如欣,简直一丘之貉,上帝的角色当仁不让呐……
防护服上的曲面护目镜,遇到了合适的光线,秦旭便不由地感叹——真不愧是一件利器,任何角度都不会产生光晕,而且广角清晰,还原度逼真,眼睛焦点处的视场,透镜效果十分舒服……护目镜里的P4实验室,恍若一处,一处……感觉怎么叫都不甚恰当。
无疑,正中央的位置应该就是解剖台——明晃晃的不锈钢材质,台子的四个边角上固定着可伸缩的万向放大镜和无影灯,两边纵向安装了四副束缚带卡钳接口……束缚带?解剖时的挣扎,不然呢,挣扎着解剖……秦旭脑子里的恐怖指数,直线飙高到“五颗星”……
它又绝不是一张寻寻常常的解剖台——解剖台两侧,各有一座玻璃钢架构的半圆形阶梯看台,拾级而上共设四层,座位不多,两边加起来能容二三十人的样子,完全玻璃化的工业设计,使秦旭可以从看台通视到实验室尽头处的兽笼,该叫它什么好呢……难不成就叫医学院解剖教学大厅么?
国际笑话!“智霆国际”又不是公益机构,怎么可能与世人分享呢?!……它比“镜厅”所标榜的个人色彩还要扎眼……在许智霆眼里,简直就是露骨的要挟和执拗的坚守——她方如欣就是要从两侧看台上发现未来中国更多更年轻的“方如欣”们。
秦旭肚子里面一阵尬笑,走着瞧,许智霆今后还得妥协了……真不敢想呐,熬到分红派息的时候,许智霆要怎么着忽悠麦礼贤和伊藤隐呐……别说有“辉瑞”一样赚钱的神药啦,就连《自然》、《细胞》或是《柳叶刀》上的一篇豆腐块儿都见不着。
如果把中央解剖台及其两侧阶梯看台,叫做P4实验室的主体,秦旭把肚子里的全部知识积累反刍一遍后,宁愿把解剖台的左厢唤作“工具坊”,右厢冠名为“工作室”。
从“工具坊”内的景象看,岑小雨很喜欢把她的家伙事儿拿出来示威,因而全部固定在壁架上,水银色射灯一路铺洒过去,森严满目,既霍霍,又腾腾……型号各异,错落有致的扩胸器,解剖刀,止血钳,液压剪,骨钳,骨锉,骨锯,尤其那把直径如盘子般大小的电动骨锯,秦旭毫不怀疑,岑小雨拿着它,能锯开一头猛犸象的脑壳。
“工作室”那边儿则要舒服悦目许多,因为主要集合了研究与办公的功能,所以显得有条不紊,充满了高科技气息和与之极为契合的灰白冷色调……秦旭能叫出名字的仪器不多,但也能大概分辨得出电子显微镜,医用显微镜,分析仪,培养器,恒温箱,插管镜,心电脑电及各种监测设备。
这些还不能涵盖“工作室”的全部,在更靠里的位置,独自一隅的角落里,没有缓冲,很格色地冒出一股文艺而闺气的暖流,与金属冷色之间的冲突,显得那么倔强而俏皮……裕子把她的领地打扮的像是一间“摄影棚”,黄色暖调光源,大小型号各异的灯伞和遮光板,认不出牌子的机身和镜头,少说也得有个七、八部之多,光各式各样的云台,就摆满了两层壁架,它们身上无一例外地贴着粉红Kitty标签,手写的外文秦旭读不出来,猜着也是为了区分用途。
秦旭仔细咂摸着自己的感觉,岑小雨的一副伶牙俐齿,方如欣的一脸自以为是,总之,任谁也不容易接近她俩的心境,裕子则不然呐……摆放器材的玻璃柜上贴着一张圆形图案,明显是从相纸上裁剪下来的……如此郑重其事地出现在这儿,是屈辱,还是抱负,亦或是图腾呢,也未可知……秦旭当然见过那张著名的“牧羊人的曲杖”病毒照片,自然也多少领略过所谓“细胞女王”的花边新闻。
毫无兆头的,秦旭忽然间动起了掏手机拍视频的念头——不难想象,刘梓若是见到P4里的景象,少不了的“哎妈呀,HBO的美工就是地道,那两个半圆形玻璃阶梯的创意超带感,绝不逊于那部叫啥名字来着……”
秦旭逐渐适应了厚实的防护服手套,操控摄像机也比刚拿到手里时自如许多,他自感得意之际,用余光瞄了一眼紧挨着自己的裕子……恍然间,有了一种压不住的,很想跟她搭上几句的欲望。
他觉得大脑后台一定在做并行运算——当赋值为“女人”时,尤其为甚。方如欣,岑小雨,裕子,包括刘梓在内,四个女人在他脑海里面翻来覆去,纵横交叉地“运算”了好几遍,却始终是个未知数……秦旭心知肚明,一旦乘以“舒适度”这个只可意会的系数,裕子便可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
秦旭心向往之的,恰似某种从刘梓身上难以令他满足的迎合,甚至于是惯溺。裕子哪儿呢,却仿佛样样不缺……
“小秦秘书,过来搭把手呀……这猴子死沉死沉的!”
隔着那么老远呢,岑小雨这眼神儿可真够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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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压防护服穿在身上并不觉着重,主要问题是不断吹进去的气流把它涨得臃肿不堪,由此,动作的灵活性和精准性便大打折扣——说白了,有点像失重环境里,要适应诸多日常经验空白或者相悖的习惯,眼下,秦旭要从脚下的位置出发,经过中央解剖台及两侧看台,到达岑小雨所在的兽笼,首当其冲的,要在布满整间实验室的黄色、白色管道上,约莫出插拔防护服软管的节点位置,毕竟它们可伸缩的安全距离仅为十米左右。
“笨呐!看头顶上……看见没,通气管道上的蓝色箭头……对,顺着箭头方向大胆走就是,每个箭头的正下方都有软管接口……哎呀,真笨!”
耳麦里岑小雨的声音很不耐烦,没等秦旭赶过来,已经有大半个身子钻进了兽笼,她想再试一次,至少先把猴子的头部拖出来,提前给它的两颗犬齿装上牙套,对她来说无甚必要,不就是怕吓着秦旭么,龇牙咧嘴的死相不说,光是嘴角及前胸上的那一大片酱紫色的凝血,第一次经历的人肯定受不了……
“哎,小岑医生,猴子不是死透了吗,干嘛还要装牙套,费这劲呢……噢,难不成这畜牲还会‘诈’起来呀!”
比给猴子尸体装牙套,更让秦旭瞠目的是,岑小雨那水上救生员一样的操作……死猴子仰面朝天,脑袋躺在岑小雨的后背上,她的右臂以“锁喉”的架势,紧搂着软踏踏的脖颈,而猴子臀部却刚好卡在笼门栅栏上,若不是秦旭及时赶到托起猴子下肢,岑小雨非得把它再勒“死”一回,或者,疼得它再“活”过来……
“干嘛非要背着呢,咱俩一前一后抬着走,多省事嘛,何况,这样走,重心不全落你一人身上啦,我一个大男人就抬两只脚哇,不落忍呐……等一下吗,小岑医生,我来吧,干脆我一人抱着它走得了,不更利索吗……哎,哎,你倒是停一下呀,小岑医生!这么轴呢你呀!……”
准确的讲,岑小雨的姿势不能叫“背”,而应叫“架”——她跟猴子不仅是背贴背,而且猴子的肩关节已经完全脱臼错位,岑小雨便很顺手地把其上肢,反向交叉着抓在自己手里……秦旭一赌气,松开双手,岑小雨这才停住脚步,他惊异的看到,这猴子得有一人多高,竟还高过岑小雨半头,即使两脚耷拉在地面上,可任谁去看,它都是站着的,活着的,大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的……
“要命啦!小岑医生,这畜生还活着呢……赶紧丢手呀你!……哎,哎,我该往哪儿跑哇?!”
“秦旭!你冷静些成么,老这么一惊一乍的,非出事故不可……”岑小雨的防护服本就臃肿不堪,背上还有只死猴子,使她根本无法转身,只得原地不动地发作一通。
耳麦里的三个女人反应不一,岑小雨正训得意犹未尽,方如欣轻蔑地叹了一声,只有裕子接连追问了好几句“你还好吧,秦旭”……
“没事啦,裕子,你放心吧……岑医生正在兴头儿上呢……我问你,小岑医生,这是猴子吗,叫大猩猩才对得起这大块头儿好吗……还有,我就是看见它眼珠子有动静儿啦,而且嘴角不停地淌黑乎乎的东西,我哪儿就一惊一乍啦!”
“的确是猴子!只不过它们来自非洲刚果河流域,块头儿是要大一些,但绝不是大猩猩……作为‘扎伊尔Ⅱ’型病毒的直接病原体,噢,也就是注射感染,理论上感染大脑需要五到六天时间,这只猴子凌晨四时左右死亡,到现在也不过才六个小时……大白话就是说呀,病毒感染到大脑,猴子就会发疯,死亡后的十小时内,会有‘僵尸反应’,这也正是‘扎伊尔Ⅱ’型病毒最邪性的地方——总要在葬礼上踅摸到新的宿主……所以呢,才会给它装上牙套,直接把它的肩关节抻拽脱臼。明白了吗,小秦秘书?从现在起,病毒的尖牙利齿就已经在撕扯你的防护服了。”
秦旭明白与否,岑小雨毫无兴趣,她复述这段教科书的初衷,本就为了嘲弄对手,同时不忘提醒自己——这是“扎伊尔Ⅱ”吗,当然不是!……笑话呀,自己亲手注射的“费迪希”血清,怎么会错!……可方如欣是专家呀,小把戏她一眼就能识破……那又如何,她会一口咬定眼见为实的就是“扎伊尔Ⅱ”型病毒……“有把握吗,小岑医生?”……“相信我啦,许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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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的不是如何注射,难的是在哪儿注射……进出P4的秘钥机关全都握在方如欣一人手里不算,还有天罗地网般的高清监控,众目睽睽之下,往猴子眼球里注射血清,简直是疯了么!
跟裕子不同,方如欣的碎碎念,在岑小雨这里就很受用——一周之前,在通往P4实验室的货运通道里,她巧妙地把五只兽笼安置在一处监控死角,这条通道人迹罕至,进出全凭她一人的指纹虹膜……是啊,是啊,像数独游戏一样的孤寂,“孤寂”不就是干脆没招儿么……岑小雨左手拎着冷藏“费迪希”的密码箱,右手伸直了长长的食指,学着幼儿园小朋友的模样,在五只猴子面前晃来晃去,挑兵挑将。
“野生灵长类动物囚禁初期,反应积极主动,求生欲望强烈”……谁说的来着,导师有说过吗,就当他说过吧,总不能老“孤寂”着吧……岑小雨轻轻地搁下密码箱,猫起腰让视线与兽笼平齐,她的眼神在每只猴子脸上都要停留数秒,直到其中的某一只安静下来,盯着她看,向她靠近……
就是它了!它的上肢使劲摇晃着笼门,极力想把身子挤出栅栏,眼睛紧紧地咬住岑小雨不放,嗷嗷的嘶吼声刺得她耳鸣……深吸一口气,岑小雨伸直了左臂,指尖儿刚好触到栅栏上,闭上眼睛,她静候着血肉模糊的一刻……毛茸茸,暖和和的东西蹭的她手背痒痒,没有抓,也没挠,更没有撕扯,它只是有模有样地伸直了右臂靠着她而已。
岑小雨犹豫了一下,脑子里正想着要缩回胳膊的时候,却鬼使神差般地,慢慢伸出了右臂,指尖儿也是刚好落在栅栏上,它也照旧地伸出了左臂……不着急啊,稳住,等最好的时机……猴子的两条胳膊完全伸出笼外的时候,岑小雨向后轻轻地挪动了几步,不出所料,猴子反应激烈,上肢使劲儿地挤出栅栏……两幅肩膀终于挤了出来。
三个动作,风驰电掣,一气呵成……岑小雨抓起猴子的两条上肢猛地向后拽,直到拽不动了为止,紧接着使劲儿地往上提,最后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反躬九十度的方向狠狠地对折过去……“嘎嘣”一声,粗大的横向栏杆起到了撬杠的作用,两幅肩关节,被活生生地“撬”脱臼了,疼得猴子只是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声,脑袋当即栽到栅栏上昏死过去……谁说的来着,“灵长类动物痛点极低,因痛昏厥案例屡见不鲜”,当然是我岑小雨说的啦,人就这样,猴子亦然,灵长类近亲嘛。
当针头从猴子眼球正中心的瞳孔刺进去的时候,游刃有余的岑小雨看起来平静如昔,心头却正在挣扎着极力否认她五分钟前有过的“犹豫”……从耳后根儿切入,沿着脖颈延伸向下走刀,直至锁骨窝儿收住……总是这把手术刀,总是这条扭曲的“S”形刀口,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的岑小雨,痛点也总是要提升许多……方如欣从她身上夺走的东西,让她下意识地,乃至于身不由己地继续做下去……世间谓之痛点的东西,对岑小雨来说,已然是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麻木不仁。
“像原子钟一样的精确”,就事论事,方如欣的话依然很受用……“费迪希”病毒,从感染宿主再到爆发性扩散,至少需要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三个小时内,必须把五只猴子送进P4隔离区,否则,中央空调系统会把“热带疾病防治研究所”变成现实中的“浣熊市”……岑小雨看了看表,给她一个小时足够用的了。
作为专职照料动物的助手,岑小雨把它们“照料”的,就连方如欣也察觉不出丝毫的异样……尤其是那只被她“特殊”照料过的猴子,到死也没敢离开兽笼最深处的角落,即使处于发疯状态下,只要岑小雨稍微靠近点儿,它能立马静止不动,从眼眶,鼻孔,嘴角,耳朵里淌着乌黑黏稠的血,摆出一副不能称之为“笑”的僵硬面孔。
岑小雨向前挪了几步,看得更清晰更真切时,她的心突然像是被除颤器灼穿了似的疼……那俨然是一种熟识的,讨好的,央求的表情……隔着护目镜,防护服,硅胶头套,它能从空气分子中,嗅出一种比之病魔更为恐怖的存在……眼泪扑簌簌地淌,积在面罩上就是流不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让她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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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被誉为“细胞女王”的洋山裕子,即便是在她的电子显微镜底下,丝状病毒的基本特征也是大同小异,难以细致分辨。换句话说,“扎伊尔Ⅱ”型病毒与“费迪希”病毒,最明显的区分,就在感染进程和临床病情上,比如,前者的侵脑期大概需要五到六天时间,而后者的侵脑期则要慢一些,最少需要八到九天时间。
从眼球注射病毒血清,就是人为干涉病毒的侵脑进程,使“费迪希”病毒直达脑颅,缩短侵脑期……解剖时,“费迪希”病毒便可轻而易举地,从方如欣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去。
除非,“π-检测剂”现出真身……只需一滴血,也用不了一分钟。